白沙不但摧毁了世界,也让活下来的人和动物产生了异变,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他们头部长出了一根晶体犄角,而辰虞没有犄角,一看就知道不属于末世。
起初,辰虞面对一群将他敬若神明的废墟住民,看着被白沙覆盖的地平线,只觉得荒诞得像噩梦,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加上冬眠导致的脱水和营养不良,他不久便病了,还病得很严重。
在神志模糊不清的那段时日,他有种期待,如果死了,自己是不是就能见到车晴?
但薛灵硬把他拉了回来,她不但精心照顾重病的辰虞,给他喂了一堆说不出名字也不知道过期了多少年的药,还一直劝他,想留他成为薛家的一员。
可能辰虞命不该绝,也可能阴曹地府都被白沙埋了,半月过去,他终究一点点恢复了健康。
比起康复,辰虞用了更长时间来接受现代社会不复存在的事实,他逐渐融入废墟住民,和他们一起打猎、拾荒,用自己的知识和避难所找到的工具来改善他们的生活,教他们如何使用尚还完好的电器设备,好像盗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薛家人很快接受了他,薛老爷子更是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既然老人家几十年都能活下来,辰虞身为年轻人更没什么颓废的理由,他甚至在研究多日后,重启了掩体的发电机,给大家燃起了旧世界的一点余烬。
辰虞不是没试过往北走,去伏京寻找车晴,尽管人们多次劝阻,说出了废墟就只有无边无际的白海,但他还是执意一试。结果进入白海才三天,辰虞就彻底迷失了方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水,最后险些渴死在半路。
所幸又是薛灵,她和几个人偷偷在后面跟着辰虞,见他快死了,就再次把他带回部族。
经过这一趟折腾,辰虞人没死,去伏京的心却死了,其实从理智的角度,他也明白,自己不过是侥幸活下来的,当年进入冬眠的人不是早醒了就是早死了。预定的冬眠最长时间是十年,他却睡了五十年,哪怕千辛万苦去了伏京,能在避难所附近找到车晴的坟墓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段时间,他最常做的梦就是和车晴有关的一切,再后来,连梦也褪色得不堪。
认命有许多种方式,遗忘是其中一种。
放弃不切实际的愿望后,辰虞就踏踏实实在薛家生活下来,他起初还自作多情觉得自己是个苦命人,下半辈子都要带着对车晴的思念郁郁寡欢,结果只过了几个月,他就在薛灵的软磨硬泡下跟她成了一对。
薛灵这女孩莫名其妙就看上了辰虞,经常缠着他问很多过去的事,一聊就是两三个钟头,外出行动时也一定要拉上他。辰虞一开始还以为薛灵只是单纯好奇,但他再迟钝,如此三番五次,也渐渐觉察出了她的心意。
薛灵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就在和孙家的冲突中被打死了,薛老爷子和舅舅薛洪管教她的时间又实在有限,也许是这个原因,她对年龄大自己不少又显得博学多才的辰虞有一种特别的亲近。
实话说,薛灵的身材脸蛋都很诱人,薛家对她示好的大小伙子能排起长队。虽然废墟里没什么化妆品让薛灵打扮,连她的衣服都是从商场里捡些不算很破的穿,但就冲她又白又嫩的大长腿,哪怕是旧世界,辰虞在街上遇到了,铁定都要多瞄几眼。能在营养匮乏的末世发育得这么好,也算是给薛灵贪吃找了个合理解释。
但对这份送上门的感情,辰虞却犹豫了很长一段时日。他担心得太多,比如自己和薛灵差了十岁,两人的情愫会不会只是转瞬即逝的火花;比如在这混乱荒芜的世界,自己有没有能力对薛灵负责,他甚至担心车晴会不会还活着,某一天找上门来,然后上演什么狗血情节。
直到有一次狩猎丰收,辰虞被薛英他们灌了几杯五十年陈酿的二锅头,半夜醒来发现被窝多了个人,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心,才在相拥而眠的温暖中消融殆尽。
辰虞的出土还间接推动了三大家族的休战——他和薛灵在一次外出时遇到了打荒狗。后者不属于任何家族或势力,在废墟里像野狗一样游荡,如果人少,他们就偷,如果人多,他们就抢,三大家族都对他们又恨又怕。
那次他和薛灵与队友走散,被打荒狗包围堵截,如果不是孙戈平恰好带了几个手下在追踪那些抢劫孙家地盘的打荒狗,辰虞和薛灵十有八九会死在那里。
意外相逢铸就了三人的亲密关系,给后来部族的成立奠定了基础,而他在琴湖讲述的无数故事,也终于延伸到了此地。
今夜,辰虞给人们讲了大禹治水的神话,他觉得这个故事很应景。世界为洪水淹没,人类团结一致开山疏水,最终努力和牺牲换来了成功,文明在废墟上再次开花结果,既符合当下的境遇,也给了听众坚持下去的信心。
到了仙境,等着大家的不只是吃穿不愁的好日子,更有重建世界的浩大工程,这是辰虞许多次强调的。旧世界什么遗产都没留给这些不幸的人,但至少那种征服一切的豪情壮志,辰虞想把它传递下去。
他希望仙境保存了科技的火种,比起临时避难所和仅能维持十年的冬眠舱,人类的智慧配得上更可靠的延续手段。假如地球上懂得最多的人就是辰虞,第二博学的人不过是比其他人多了解几种抓蜥蜴的法子,那实在太过窒息。
辰虞添油加醋地讲了一些情节,为了让故事更好听一点,同时也加入了治水大业在几千年后的延续:人类在长江和黄河上修筑了许多恢宏的大坝,它们有的比山峦更雄伟,两条江河犹如两条被驯服的巨龙,再也不得肆虐人间。有人问他,那些大坝为何没能挡住白洪,辰虞回答,大禹之前的人也曾筑起堤坝,但都垮塌了,大禹继承了他们的失败经验,然后才征服洪水,现在不过是从头再来。
他一开始还想讲诺亚方舟的故事,那是世界另一端对抗洪水的历史,但最后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他不愿让大家沾染宗教。
白洪不是因为上帝之怒才降临的,辰虞也不是神选的圣人,部族是凭大家竭尽全力才存在于此的,不是凭谁的恩惠和慈悲,人应该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不幸,也该理直气壮地认同自己的奋斗。
回避宗教的做法不是杞人忧天,因为末世之中,邪教会异样茁壮。在琴湖的时候,辰虞就在其他家族的人身上见过被邪教支配的模样,有跳大神的,有拿旧日经书歪曲的,他们不事工作生产,却对日月星辰和机械残骸顶礼膜拜,以为那样就换得来食物,辟得了风沙。其中最极端的一个邪教,在打荒狗中延续了多年,其信徒会绑架人去结晶树下献祭,他和薛灵那天遇上的就是这批疯子。
薛老爷子注重教育,薛家贯彻了坚决的无神论,甚至识字率达到了九成,他一生都在避免自己的族人沦落到求神拜佛,辰虞也沾染了他的谨慎。
古老的故事如今又成了一个轮回,倘若他们够幸运,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会讲述着一个小小的部族战胜命运的传说,这里面没有什么上帝,只有不屈不挠的凡人。
我们正行走在苦难和神话里。辰虞想。
当银河开始在东方流淌,大禹也和他的同伴历劫余生,重返满目疮痍的家园,故事告一段落,部族的一日也暂告休止。人们散去,各回帐篷,或者去排队取水,只剩少数人守夜和看护牲畜。
辰虞白日赶路已是疲惫至极,此刻填饱肚子,满脑子都是睡大觉,但薛灵还精力旺盛,非要拉他去沙丘顶端数星星。辰虞被她连哄带撒娇,觉得餐后散个步也好,就跟薛灵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