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薛灵找到结晶树有功，我代老洪给你们发点奖励。”薛英嘻嘻一笑，就又消失不见了。

“她怎么还有糖？上次还骗我说吃光了！”薛灵喊起来。

辰虞把糖都给了薛灵，后者贪吃得要命，在琴湖经常因为捡废墟里的过期零食吃而拉肚子。跟辰虞初次相遇，薛灵就问他避难所里那些食物可不可以吃，还跟辰虞在避难所里搜了半天的罐头，要不是为了一口吃的，两人也不会有奇妙的邂逅。

“外公，是白糖，你尝尝。”

“我老成这样，吃屎吃糖都尝不出差别了，浪费。”

薛灵不管，执意让他吃，她把最大的那颗白糖塞到老人没牙的嘴里，后者勉强咀嚼了几下，虽然可能真的尝不出滋味，但方才还生气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甜。”老人有气无力地说，“要是你舅舅有你一半讨人喜欢就好了。”

“除非他重新投胎。”

“他那臭脾气，和我年轻时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担心自己没到仙境就死了，他和孙秦两家的矛盾谁来调和。”薛老爷子说着转向辰虞，“辰虞啊，我一死，你就是部族里唯一懂事的人了，很多东西传不下去，仙境也未必什么都有，你要教会他们。”

“我知道的，您不必担心这些。”

薛老爷子口中的“懂事”指的是了解旧世界的事。白洪埋葬了文明社会，也埋葬了知识和历史，侥幸存活的人大多短寿，薛老爷子能挨到六十几岁已是难得，多亏薛家占据了一家三甲医院的废墟，利用药物延续了他的生命。

辰虞理解薛老爷子的想法，白洪后，人们光是活下来就竭尽全力，一边在废墟里捡垃圾为生，一边还要和翻天覆地的环境作斗争，谈何延续数理化方面的知识？要活下来，知道捡垃圾就够了，但要活得像人，就得学会更多的东西。

辰虞的知识也有限，就算尽力传授，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但薛老爷子有这个盼头，这些年多亏了他坚持教人们认字读书，薛家基本没有文盲。拖车上的物资除了食物，还有一箱四处搜集来的书，那是老人最珍视的宝贝。

“还有，我知道你和薛洪不对付，但别跟他起冲突，我这个儿子我清楚，他的性格招人厌，但大事还是不含糊的，真遇到什么只有他坐得住镇，关键时候，你要站在薛洪那边。”

辰虞没想到薛老爷子会讲得这么郑重，对几个家族争夺领导权的事，他一概不参与，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哪怕只为让老人宽心也行。

“你不要操心这操心那的，到仙境就好了。”薛灵安慰外公，“那里有很多比辰虞还聪明的人，就是你总说的科学家，他们还能治好你的病呢。”

“是啊，仙境有更多接受过教育的人，日子会好起来的。”辰虞附和。

“什么好事都盼在仙境，到了仙境，你俩是不是也该有个结果啊？”

“讨厌，别说这个。”薛灵立刻抗议。

“如果有安稳日子，要抓紧生孩子。”

“还没安稳呢。”

“时间不等人，我最近做梦，全是年轻时的光景。白洪来临时我还在读六年级，还有很多人想在琴湖重建文明呢，结果被逆雨搞得连活命都勉强，现在居然跑到这白茫茫的地方来了。”薛老爷子发出的声音分不出是感慨还是喘息，“说不定一切都是梦……”

辰虞见他有点呓语，就劝他早点睡，待薛灵帮薛老爷子盖好被子，两人一起离开了帐篷。

天色已暮，穹野渐开，这是白海一日中最宁静的时候，人们忙活完了，终于可以享用晚饭，辰虞闻到肉汤的气味，五脏六腑都被勾动起来。

“好饿。”薛灵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你也没吃饭吧？”

辰虞还未开口，腹中的咕咕声已替他做了回答，两个人都笑起来。

“走，干饭，啃了这么多天方便面，终于可以换个口味了。”说到吃，薛灵的语气马上变得轻快，她没有外公和舅舅那种与生俱来的严肃沉重，好像一高兴就会飞起来。每次看到她这样，辰虞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得愉悦。

部族的食物主要是水果罐头和压缩饼干，这两样几乎是仅存的可以熬过几十年时光还不至于把人毒死的旧世界主食，佐以肉干咸菜，和雪草炖成一锅，足可饱腹。

在琴湖，人们有一些简陋的农场及更简陋的养殖业，虽然产量有限，但总归是新鲜肉菜。作为从旧世界一觉睡到废土的人，辰虞当然吃不惯那些糟糠之物，但经过白海的奔波折腾，他居然怀念起了在琴湖的光景。

偶尔，他们吃得到沿途打猎得来的野味，在靠近山脚的地方，能看到依稀绿色，仅存的动物们就躲在那里，薛英兴致来了就会招呼一群男人一起出去给大家改善伙食，次次都有收获。不过辰虞吃起来又时常伤感，动物的领地也终有被白沙淹没的一天，人类没能救自己，更救不了它们。

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些人往他们这边靠近，等到辰虞放下盘子，人已经很多了，他们有男有女，脸上都带着风沙摧残的痕迹，也都带着相似的期待。

终于，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讲个故事吧，辰老师。”

薛灵也看着他，眉眼含笑。

辰虞面对大家，脑海里其实并没有想好讲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他不知道有什么该讲的，也不知道讲出来有多少教育意义。他讲的东西既杂且乱，有民俗野谈，有神话传说，有历史烟云，也有科普知识，很多时候，他所讲的甚至算不上故事，只是单纯回忆过去的生活，但只要他开口，人们就一定会安静得像一群围着老师的学生。

在众人头顶，紫罗兰般的底色上，繁星正逐一点亮，无论大地如何沧海桑田，星辰都永恒不移，每次看星星，辰虞都感到一丝幻觉般的安慰。

从城市的废墟出来、寻找传说中的仙境的这三百多人，到现在都没葬身白海，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未来会需要更多不可思议的奇迹。

部族绝大多数人没见过青山绿水，从生到死，他们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白，还有被白色异化的生命，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艰难日子就是生活的全部，而旧世界，是他们最渴望的梦。

辰虞第一次给他们讲过往岁月，才发现言语真的太苍白了，旧世界有太多美好他不曾亲身经历，但就算他讲得结结巴巴，孩子们还是喜欢聚集在他身边，后来大人们也来了。在商业广场那座半倾的写字楼里，许多个夜晚，人们都围拢成紧紧的圈子，辰虞坐在中心，在篝火跳跃的光下，竭尽全力向大家勾勒旧世界的辉煌。

这个传统活动，和帐篷与罐头一样，被薛家带入了白海，成为结晶树的刻字之外，众人的第二根精神支柱，甚至孙家和秦家也有许多人来听。大家只是想了解过去的事，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们暂时逃离这片失去色彩的天地，只要能让他们保持对仙境的期待，就足够了。

仙境。辰虞一边搓着渐冷的双手，一边回味这个名字。

仙境是他所讲的最重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