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中心有一处隔间，里面有匆匆搬入的简易床铺和垫子，帐篷顶部开了个专门的小纱窗透风，一个一看就生了大病的老人躺在垫子上。老人身上裹的毛毯很薄，却几乎看不出胸膛的起伏，晶角从灰白的发丝里伸出来，上面满是裂痕，就像他皱巴巴的脸。

薛灵正在床边收拾碗勺，显然是刚给薛老爷子喂过饭，看到辰虞进来，对他使了使眼色，有几分埋怨他来晚了的意思。

老人半眯着眼，嘴角还有一点没擦净的汤渍，那种姿态静止得不正常，一时间，辰虞心想他是睡着了，甚至死了。

但辰虞还没靠近，老人的眼皮就打开了，眸子如桂圆一样灰白。

早在几年前，薛老爷子就因为白内障瞎了，纵然如此，他却看得比其他人更长远，当初停止内战和结成部族就是他力排众议才达成的，跨越白海途中大大小小的事，也离不开他的决断。

“你来了。”薛老爷子盯着虚无。

“是我，您怎么样？”辰虞走到床前，握住他微微抬起的手。

“还有口气。”薛老爷子应道，“今天见不了阎王爷。”

“别这样说，我们这次走得不少，离仙境又近了一步，您也可以坚持到仙境的。”

“这是……第二十九棵树，我没记错吧？”

“没错，您记性好得很。”

“二十九，二十九啊，加起来有一千多公里了，不容易啊。”老人喃喃道。

“是不容易。”辰虞自己算过，迄今为止他们大约走了一千四百公里，进入白海也快一百天了。除却缺少交通工具和导航，寻找结晶树也拖延了不少时间，部族没有稳定的水源，只能采取步步为营的行进方式。

虽然早知道这段旅途不轻松，但回忆起来，还是漫长得超乎他的想象。

“这么长的路，少一棵树都得渴死人，水不够了，人们就会开始争开始抢，三个家族又分裂内斗，那比渴死人还可怕……抢水的事你应该听说了，我们能坚持到这里，是老天开恩啊。”

“什么老天开恩，这棵树是我眼神好，看见的。”薛灵用打湿的毛巾给外公擦脸，“辰虞当时还不信我呢。”

“老话说得好，一个人走得快，两个人走得远，我是走不快，也走不远了，以后的路都得你们这些年轻人自己走，你可少跟辰虞吵架。”

“你要死早死啦，这进白海都多少天了，不还躺在这儿吗？”薛灵不乐意道，“我看到了仙境，你这口气也还没咽下去呢。”

对于孙女半是责怪的语气，薛老爷子只是笑了笑：“当初离开琴湖市的时候就说了，把我和其他老东西一起留下来，我还不用受这罪。少带个累赘，就是多带份希望。”

“没你怎么对付孙家和秦家，那两家的老头不也生龙活虎的？反正你不准死在他们前头。”

“孙秦两家现在不是主要问题，我说了，有水就不会出事，倒是……”薛老爷子沉吟了一会儿，张口想说什么，忽然被一阵咳嗽打断。辰虞赶紧帮他拍背，然后拿水壶喂他喝水，再拿毛巾把他胡须上的水擦掉，毛巾上尽是斑斑血迹。

“树上有没有刻字？”薛老爷子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还没去看，不知道有没有刻字。”

辰虞知道他关心的是什么，追寻仙境而来的不止部族，他们在前十几棵结晶树上都发现了刻字，记录了一支规模比部族小很多的队伍的经历，后者是从比琴湖市更遥远的城市来的。

虽然时间已久，字迹模糊不清，但每一次发现刻字，都让人们感到振奋：刻字者能跨过白海，就代表他们也可以跨过，刻字者能抵达西舟，就代表他们也可以抵达。

部族把刻字的人称作“赶前头的”，苦是他们先吃，福也是他们先享，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存在让部族对前路的恐惧减少了许多。在大家的想象中，双方终有一天，一定会在仙境会师。

“虽然离西舟很近了，说不准还有什么困难挡在前面，如果能找到刻字，就放心一些。”薛老爷子说出了心中忧虑。

“要是仙境的人来接我们就好了，既然他们播了这么久广播，怎么不派点人在西舟附近接应啊？”薛灵把毛巾在水盆里洗干净。

“白海这么大，哪能说接就来接，我们这么多人跑到人家的地盘去，能赏口饭吃，给个窝住，就要谢人家大恩大德了。”薛老爷子虽然口齿不清，头脑却比她清醒得多，“再者，过去他们欢迎，现在未必还欢迎外来人，谁也不知道广播是多久以前的事。”

他们正聊着，忽然有人撩开隔间的帘子，一个女人把脑袋探了进来。

“老爹醒着吗？”

来人是薛英，她今天戴的眼罩是有粉红爱心的那副，可见心情不错，应该是打猎又有所斩获。辰虞知道她是来替薛洪跑腿的，后者这会儿正同另外两家族长开部族大会，薛老爷子的身体状况两个月前就无法与会了，所有事项都由薛洪代劳，但遇到重要情况，仍然要薛老爷子发话，他们父子关系一向不和，沟通全靠薛英两头跑。

“英子吗？什么事？”薛老爷子又咳嗽了两声。

“昨晚偷水的那个人，老洪还是非要毙了他，秦老二说那是自己隔了七代远的亲弟弟，轮不到老洪管，孙老狗也劝不住，现在他们快打起来了。”

“我不是已经说了，今天找到结晶树，就不要提这茬了。”薛老爷子的语气有点冒火，“怎么还在吵？”

“我看老洪是想找个借口把秦老二杀了吧，还有孙老狗，他也看不顺眼，薛高他们都拿着枪在外头等着呢。”薛英掏了掏耳朵，“搞不好等我回去，帐篷里的人都死光了。”

“规矩，除了要惩罚犯罪的人，还得吓住其他还没犯罪的人。”薛老爷子叹气，“如果今天没找到树，只能把那人毙了，不然其他人也跟着造反，但现在有水了，就得考虑毙了他的后果。这都是有爹妈兄弟的，杀他一个，秦家多少人得心怀不满？”

“那老爹的意思是？”薛英扯了扯眼罩。

“还能什么意思？真把人毙了，日子还过不过了？”薛老爷子叹气叹得更深了，“扣那人两日伙食，让他去干脏活，铲驴粪，权当将功补过。”

薛英拉长声音说声“好”，就把头缩了回去，过了几秒钟，她突然又把脑袋钻进来。

“差点忘了，辰老师伸手！”

辰虞莫名其妙地把手伸过去，薛英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他手心里，待他收回来一看，居然是几块白糖，虽然脏兮兮的，但在连盐巴都粒粒计较的部族里，这可是稀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