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嗓门的安大婶,一手捻绳,一手穿烟,瞟了一眼杨策说:“念书有啥用?你爸爸北大毕业,不也当农民干大活吗!老百姓都不识字,也活一辈子,你才几岁?赶着活呗,没文化有文化,都是一辈子,都是干活吃饭。”
“你们说的都是屁话,我看人就得念书才能出息,这要不因为成份不好,哪能考不上呢?现在啥事不论成份。”赵南说。
杨策低垂着眼皮,听着人们的议论。
一个人在屋的时候,他翻着小说《红岩》,有时心不在焉呆呆地想着,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上学读书了,再也没机会学习中学的知识了。奇宁二中该是多好的学校,三层高的教学楼,可俯瞰全镇,北面两层的宿舍楼,外带大礼堂和圆形餐厅,是师生们开会聚餐,进行各种比赛和娱乐的地方,中间是一个大操场,宽阔平整,西面一溜全是体育设施,单双杠,高低杠篮球场,样样俱全,自己没机会在那玩啦!还有他特别想往的实验室,那里有神奇的显微镜和各种动植物标本,他将永远不会看到啦!
泪水涌出,滴落到书页上。过去姐姐读过的课本,他都翻了无数遍,大致弄个半懂,初一的代数,他早就会做不少了,二元一次方程组,{35X-17y=59,7X-5y=-9}他知道可用加减消元法或代入消元法来解,想着想着,他抽泣着哭起来......
晚上了,爸爸说:“没考上就没考上吧,都是怨爸爸呀!谁让我是五类分子呢,连累孩子啦!不念就不念吧,人可以自学,自学也可以成才呀!自古以来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就拿现在中国的数学家华罗庚,就是自学成才的吗!对国家对社会,作出了很大贡献吗!中医也可以自学,有机会就看看中医书,也挺好,将来当个郎中,给大家治病也不错,还有中国的倪志福钻头,就是他靠钻研发明创造了多用途的工具,闻名世界。别老哭了,爸爸再想想办法,另外,这事千万不要告诉妈妈。”
一晃就八月末了,老师们已开学上班了。这天,杨松朋来到前街的沈壮家,沈大哥跛着腿正在拌鸭食,鸡鸭同圈,呱呱直叫的鸭子不停地伸着脖子。
“吃饭了沈大哥,二壮在家没?”
“在家呢,快进屋!”正说着,二壮出来了,“我找你问点事儿,进屋说吧!”杨松朋把杨策的事说了,使他不解的是,同样出身不好的地主武大麻子的孙子,农中都要了,那杨策到底何因单单不要我们呢?他求沈壮,能否亲自问问农中校长,到底什么原因,不让我们上学?
“你放心杨叔,明天我一定给你去问,然后再告诉你。”
第二天晚上沈壮来了,原来是,鉴定写的太恶劣了,说是思想很反动,打架斗殴,不爱劳动,不团结同学。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杨松朋惊愕之中又长叹一声。
经多方打听,杨松朋得知,副院长薛大夫和农中校长杨军住在一条街,这天晚上,杨松朋去了薛大夫家,两人早就认识,谈起杨策的事,他很惊讶,答应一定帮忙。
当晚他就去了杨军家,刚一进院,“哎呀,今天怎么地了?院长驾到!”杨军正在院中,调侃了一句。
“无事不登三宝殿呐!”两人进到屋里,薛大夫开门见山地问了不录取的原因,杨校长也是如实回答,薛大夫直言不讳地说:“这肯定是别有用心,才这么干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能有什么反动思想,你不了解他的家庭,他母亲是一位技术高超的妇产科医生,在我们医院干过两年,不论人品和技术,那都是难得的人才,也是因为她丈夫的历史问题,给下放回家了吗!说真的,那对国家是个损失,后来省卫生厅给甄别了,是错放,又给复职了,调到达山,工作特别出色,当地百姓特别欢迎拥护,抢救很多难产重病患者,那院长都是高度评价,县委县卫生局了解后,把她又调到了最偏远的桦树岭公社医院。
他妈妈很少回家,几个小孩和爸爸在一块,他爸爸是北大毕业,因历史问题给下放到这的,十来岁的小孩懂个啥?学点知识对社会还是有用的,他能反动到哪?你想想看。”
“这些我还真不了解,这个事我得和党委研究研究。”
当天晚上,杨松朋拟了一封信,以杨策的口气写道:
尊敬的杨校长:
我叫杨策,今年13岁,我请求您让我上学吧!请您看在我还是个孩子的份儿上,让我念书吧!我虽然出身不好,但我还是爱党爱祖国的。我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一直受到党的教育长大的,我从来没有反动思想,没有干过坏事,我不是坏孩子,我一直努力学习,渴望知识,长大后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成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杨策
敬上 1965年8月30日
第二天,杨松朋陪杨策来到农中,他没进学校,让杨策找到校长室后再进去,他看着杨策走进了屋,按照爸爸的指点,他先给校长行个礼,然后双手递上一封信,“你找我吗?”杨策怯怯地点了一下头,他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头有些害怕,他高高的个子,威严的面孔上戴一副眼镜,他拿过信,瞟了一眼这个小孩儿,然后打开了信纸,看完后,抬起眼皮,问道:“你就是杨策?”
“嗯。”杨策回答完又垂下眼皮。“你爸爸的字写的是太好啦!这个事你回去听信儿吧!”
又是一声“嗯。”杨策出来了。
当天,杨校长去了公社党委,请求处理办法,刚进党委办公室,武装部长戈常义也在,杨校长便把杨策的问题,向尹俊国书记作了汇报,以及他的家庭的一些概况,坐在一旁的戈常义问道:“你说的是不是周大夫的儿子呀?”
“是吧。”
“这个大夫我认识,可不一般了,我老婆可认识她的三个小孩了,还买过她家的筐什么的,这几个小孩常去邮局寄信,取邮包什么的,那几个小孩可漂亮了,说他有反动思想,我不太相信,十来岁的小孩懂个啥不至于吧,这事你应该问问村里的人,队长什么的,知道的才准确,就凭一个鉴定,那也许是恶意别有用心呢!”
“今早上这个孩子到学校递给我一封信,就这个。”杨校长掏出了信,递给尹书记,尹书记看完后,戈常义拿起来也看了一遍,然后放桌上说:“才十三就不让念了,真有些太冷酷了,怎么也得念到初中毕业吧,大些了还能干点活,这么小回家干啥呀?再说这都新社会了,人人都要受教育学知识,没文化怎么建设国家呀!”
尹书记严肃地说:“这个事不用研究了,让他立刻上学,国家特别需要人才,人人都要有文化知识,不能因为政治原因,把国家的下一代给耽误了,那国家还怎么发展!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两码事!”
杨校长回去后,写了一份通知书:
杨策同学,奇宁农中决定录取你为1965年新生,请在9月2日上午7点到校报到。此致
校长:杨军
下午他去了一趟七队,找到队长邱俊,问了一下杨家情况,邱俊反问道:“那小孩挺好,怎么不让念书呢?这成份不好可倒了霉了,那几个小孩就是没妈的孩子一样,推磨割柴什么都干,那原来是城里孩子,姊妹几个不打架,不骂人,规规矩矩,这几个小孩谁都喜欢,从来不偷东西,老实巴交,不讨人嫌,不乱说话,他妈那人才好呢,可热情啦,百求不烦,手艺还高。”
回来的路上,杨军感觉轻松多了。晚上,他来到邬平丽家,让她务必亲自把通知书送到杨家,邬平丽当晚就送到了杨家。
九月二日早上,杨策和姐姐一块儿出了家门,到了街里,一个向东一个往西。他真没想到,自己真的又能上学啦!又能继续念书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这是走在上学的路上,他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他慢慢地走着,想着,长叹了一口气,把书包带在肩上又提了提。
农中到了,走过门洞,在不大的操场上,不少学生在玩耍,他又一次来到校长室,刚打开门,一阵钟声响起。
“啊,来了杨策。”杨校长站起来,“你跟我来吧!”两人走进老师办公室,“李老师,杨策来了,这是你的班主任李大民老师。”“老师好!”杨策行个礼,看了老师一眼。这时李老师把一沓新书交给他,“跟我来吧!”
打开教室的门,杨策出现在门口,“这是新来的同学杨策。”然后给他安排好坐位。
钟声又一次响起,这是正式上课啦!第一堂课是代数,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走进了教室。
之琴于9月上旬回到了家。打开屋门,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她放下背兜,不容多想,返身去看望崔家,崔大娘见大夫回来,很高兴,寒暄过后,话匣子打开,最先唠到杨策上学的事,之琴一听,非常惊讶,“还有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呀!”
“那是怕你上火,没告诉你吧!”
孔婶儿抱着小孩也凑过来,“大妹子是新住户?”
“嗯,从闪冻来的。”“啊山东人”
回到屋后,之琴脱下外衣,马上准备做晚饭,掀开铝锅盖,没洗的碗筷都在里泡着呢。
她连忙洗刷干净,收拾好锅,准备添水做饭。门开了,之琴扭头一看,是杨策回来了。
“妈,你可回来啦!”见妈妈从厨房出来,杨策一头扎进她怀里,“妈,我没考上中学。”他抱着妈妈,呜呜哭了起来,之琴抚摸着他的头,哽咽到:“妈妈知道了,这不怨你,不怨孩子,别哭了。”她给杨策擦着眼泪,自己的泪水直掉,“不管怎么说,农中能念上就不错了,咱还得感谢国家,感谢党呀!”
晚饭时全家团团围坐,喝着苞米碴粥,吃着从未见过的豆腐干拌大葱,这是妈妈从县的副食商店用粮票买回的,每一条送进嘴里,嚼起来像肉的感觉,很香的,这在奇宁是没有的,孩子们津津乐道地吃着,嚼着,向妈妈诉说着这多半年来的大事小情。
吃完晚饭天也黑了,点上了小油灯,崔大娘崔大爷都过来了,一时间,小屋里又热闹起来了,大家侃侃而谈,今年的年景不错,七队开了水田,以后就有大米吃了,还种了烤烟,到年底,队里分值能高些。
崔大爷叼着小烟袋锅,两眼总是笑眯眯的,他特别健谈,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颇多,他吧嗒着烟嘴,吸了一小口,然后慢慢吐出,他问之琴:“我说大夫,你去那个桦树岭,离县城多远?我还真没去过那个地方。”
“不到80里地,70多里吧,车得走两个多小时吧。”
“那个地方再往东点就是吉林省了,离通化不远了,我有个妹妹在集安,后来她死了,留下一个外甥女,现在也有二十来岁了,集安和朝鲜就隔一个鸭绿江,我去过集安,这一晃也有十来年了。”崔大娘又问:“我说大夫,你一个人下乡接产走道不害怕吗?遇到野兽什么的可怎么办?像狼呀,豹什么的有没有?”
“我就害怕我妈遇到狼。”杨威小声说了一句。
“这个还真没有,没遇到过狼,当地老百姓说,解放后几乎少多了,小日本在时还有狼呢,最近几年几乎看不见了。”
“要说小日本在时,可了不得,我有个朋友,他给我讲过,他有个侄儿是八路军的地下党,有一回,得到一个重要消息,要连夜送到八路军的指挥部去。
那正是冬天,天是嘎嘎冷呀!在黑龙江的什么地方,没有山,全是平原,都是草甸子。这个人身上带着枪,已走了好几里地了,前边不远就是一条大河,过了河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