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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平洋圣战打了一年多,滦州城街头报摊儿上的《新民报》、《华北新报》和《冀东日报》成天登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复”、“沦陷”字样,好像整个世界都成了大日本皇军的天下。这些报纸除了是伪政府的机关报就是日本人买通的汉奸文人开办的,满篇都是宣扬中日满共荣共存和反共防共的陈词滥调、官样文章,连吉村都懒得看。站长室还订了一份日文版的《读卖新闻》,每天一早石金义都要将两份报纸放在站长办公桌上,顺手再瞄上几眼。六月初六,金义拿到头天从唐山寄来的《读卖新闻》,突然发现头版右下角有一行黑体字“军星陨落,天皇为元帅山本海军大将举行国葬”,金义眼前一亮,连海军总司令都战死啦?!看样子小日本子的太平洋圣战是打残了,难不成日本人的寿数真的要尽啦。

仗打到这个分儿上,以天神自居的天皇和目空一切的日本大本营也终于发现,自己实在是鼠目寸光,眼下大日本帝国最大的软肋不仅仅是战略资源,更可怕的是缺人,手中的兵力快用尽了。万般无奈,除了大量抽调驻守满州的关东军外,日本大本营还将守备偌大华北的华北派遣军三个师团全部抽出调往南方和太平洋前线。为了防止冀东的共产党八路军乘机反扑,华北日军拿出有限的兵力督导着华北伪政府的治安军在冀东搞起了所谓的“治安强化运动”。

算起来在昌滦乐一带的伪军人数真不老少,治安军部署在三个县有六个团,再算上各县的警备队、乡里的民团,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上万人;日本人从来对伪军不放心,铁路、公路和县城等重要设施都是由自己亲自守着。正规部队调走后,滦榆铁路、公路线和县城的日本守备队只有区区三百来人。不管怎么算,一万多装备精良的的日军和伪军,对付只有一千来人且缺枪少炮的八路军“老二团”,实在是绰绰有余。但是,就是这支让有着丰富战场经验的日本正规军根本放不到眼里的土八路,简直像是钻进牛魔王肚子里的孙悟空,上下翻飞地把整个冀东平原翻了个底儿朝天。天津华北日军总部和华北伪政府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两招:一是实施沟堡政策。日本人知道,八路军就是群无法无天的山猴子,莽莽的燕山和大片的原野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大后方。为了压缩八路的生存空间,日伪军先是在延燕山南麓设立了大片无人区,构筑起数条封锁线,又在昌滦乐平原地区纵纵横横地挖了十多条封锁沟和防共壕,沿封锁线又建起无数的碉堡和据点,由治安军和警备队分兵把守;二是在乡村实行保甲制。全体村民联合防共,以汉治汉。乡保长和村甲长一般由乡里、村里的学问人、族长或财主大户担任,每乡或者大村还组建起反共自卫队、反共协会、反共斗争团。保甲实行十家连坐,一家发生问题,十家连坐受罚。各村的村民都要办户口登记本和“良民证”,清乡时全村人要齐集,当场点名,迟到者罚,外出者限时找回,去向不明者扣押家属。有去当八路军或外出不报者,缺一杀全家,缺二杀保长,过五杀全村。日本人还向各村各户和城里城外宣布了“十杀令”:

儿女投奔八路者杀,

儿女加入共产党和抗日组织者杀,

给八路军送情报者杀,

隐蔽八路军及其东西不报者杀,

给八路军交粮交款者杀,

破坏桥梁电线道路者杀,

给“皇军”送假情报者杀,

妨害“清乡工作班”行动者杀,

见“皇军”及“清乡工作班”逃跑者杀,

违抗“皇军”命令者杀。

一时间,杀戒大开,滦州大地一片血色。原来驻守昌滦乐的日本老兵已全部调走,新来的这群初上战场的日本娃娃兵如同一群初尝到鲜血滋味的恶狼崽子,对他们从小被教育的“如蝗虫般劣等支那人”下手更狠、更毒、更残忍,烧杀抢掠只是清乡的基本手段,对和八路军有联系或收容过八路伤病员的村庄,竟然灭绝人性地将整村的无辜百姓们杀光烧尽。尽管日本人和华北伪政府拼命封锁消息还造谣说是八路军所为,但乡下大屠杀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日本鬼子的暴行让华北、东北乃至全国、全世界有人性和良知的人们都愤怒了。

玉簪和同宿舍的女生们几乎是最先得知日本人屠村消息的。因为同学范秀萍家在离县城不到五十里的小顾庄,爹是村甲长,临村潘家戴庄被屠村的第二天,秀萍爹带着全家老小逃到县城。当秀萍爹惊魂未定地向同学们述说潘家戴庄全村一千两百多口被屠尽的惨状后,大家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在恐惧和愤怒中,全宿舍的同学几乎整夜未眠,大家含着泪议论着、痛骂着,纷纷提出要用实际行动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些柔弱的小姑娘想了许多法子,最后,还是决定:下毒!毒死自己身边的日本鬼子——那个学校里教日文的松下老师。焦香梅又提出,顺手把那个日本狗汉奸朱胖子也捎带上。大家一致举手同意。可毒药上哪儿找呢?白玉簪立马想到家里存着的那罐卤水。

每家灶台上方正中的砖垛都是送灶王爷或者贴灶王爷像的,但老话有“女不祭灶”的说法。打玉簪记事儿以后,就没见过自家灶台上方贴过灶王爷的像,砖垛里只是放着一个黑漆漆的小瓦罐。只要玉簪闹了大病,妈就把小瓦罐取下来放在炕桌上,搂着病重的女儿直勾勾地盯着瓦罐彻夜不眠。长大后玉簪才知道,那是罐儿致人死命的卤水,妈妈随时都准备着,只要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儿一咽气,她就喝卤水和女儿一块儿走。听到白玉簪说家里有卤水,同学们都兴奋起来。白玉簪不敢自己回家取,焦香梅二话没说,拉起玉簪就去找校监,连磕巴都没打一下就眼泪汪汪地编了个“白玉簪妈病重,她要和白玉簪一起回家探望”的理由,俩人请过假一溜小跑着出了校门。一进院门,没等玉簪开口,焦香梅就从兜里掏出两张北方券冲着在院里洗衣裳的玉簪妈喊:“婶儿,快馋死我了,你给俺俩买块肉炖了吃吧。”

玉簪带着香梅和同宿舍的同学们来过家几次,荣儿常变着法儿地给孩子们做些好吃的解解馋。焦香梅是宿舍里最富的,家里爹妈守着二十来亩好地,大哥又在天津做小买卖,兜里常装着妈给的一块两块零花钱,每次进到玉簪家就塞给荣儿块儿八毛的,让荣儿给买肉炖肉吃,荣儿从不好意思要钱,大伙就吵吵着说不花白不花,反正是吃大户。今儿瞅见俩孩子进门就急吵吵地要肉吃,荣儿没顾上和俩孩子多唠扯,扔下手里的活,脱下围裙接过钱就出门买肉了。母亲一出门,玉簪赶忙招呼香梅小心翼翼地从灶台上的砖垛里取下小瓦罐。抱进屋打开盖子向里瞧,罐子里有小半罐儿黑乎乎的稠汁儿,急性子的香梅伸手蘸了一点儿放进嘴里,又苦又涩的味道让她“呸,呸”地连吐几口。玉簪把小瓦罐放在院门口拐角的背阴处,又找了个破瓦片遮盖好。俩人回屋坐了没多大一会儿,荣儿就拎着半斤猪肉和一小袋儿大米回来了。母亲在灶上忙活,玉簪和香梅一边帮着母亲起火做饭,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唠起学校里的事儿。听着俩孩子高一声低一声地直骂朱胖子,荣儿接过话茬问:“你们说的朱胖子,是不是那个头前儿到咱家来过的朱师傅呀?”

香梅一听急了:“咋儿着?朱胖子来过你家?”

玉簪脸“腾”地红了起来,赶忙解释说:“不,不是的,是他非要找我妈做衣裳,就来过一趟。”朱师傅是只来过家一趟,但自打那次以后,朱师傅常让玉簪带些旧衣服来缝补,衣服里总是包着些米面干粮什么的。虽然玉簪也讨厌朱胖子这个狗汉奸,但衣服里包的粮食实在让她无法拒绝。

荣儿不知趣儿地说:“人家朱师傅可真是个好人哪,别瞅着胖,心可细了,对你们这些孩子们知冷知热的上心思呢。”

“啥狗屁好人!”香梅接过话说:“那个朱胖子狗汉奸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啥好心,婶儿你可别上他的当。你就瞅着吧,早晚让这个狗汉奸得不着好死!”

瞅着俩孩子凶巴巴的眼神,荣儿还想再多问几句,玉簪不耐烦地打断了话头:“哎呀,妈,你就别瞎掺和了。”

没过半个时辰,满满的一碗蒸碗儿肉和一小盆大米饭出了锅,玉簪知道妈的脾气,招呼着香梅赶紧上桌吃饭,俩人满嘴流油饱饱地吃了一大顿,玉簪指着剩下的小半碗蒸肉和半盆米饭,故意打着饱嗝对一直守在炕桌前瞅着自己的母亲说:“中啦,剩下的全归你打扫了吧。”

瞅着两个打着饱嗝的孩子荣儿满心欢喜,简单扒拉了两口就一边屋里屋外忙着收拾,一边睁起耳朵听着俩孩子唠嗑,隐隐约约地听着俩孩子低声嘀咕着在争吵什么,中间掺杂着“松下老狗”、“死胖子”、“太难闻”。没多大会儿,俩孩子下炕穿鞋和荣儿打了声招呼,就蹦蹦跳跳地出了屋。跟着孩子们的身影从窗棂的小玻璃望出去,荣儿瞅见玉簪在院门口旮旯取出了个东西,然后俩人就猴急着出了门。琢磨着俩孩子刚才的反常行为,荣儿一边在灶台上收拾一边心里起了疑,抬头猛地发现砖垛上的小瓦罐不见了,连想起刚才俩孩子嘀咕一堆话,荣儿心里“咯噔”一下:妈呀,孩子们一定是要闹出啥事儿!顾不得多想,荣儿拍拍身上的草灰划拉了几下头发,扭着一双小脚出门朝学校方向快步追去。刚追出南小街转到东大街,迎面差点与挑着担子的一胖一瘦俩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瞧,荣儿“咳——”的一声长出口气,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儿。撞上的胖子刚巧是朱师傅,朱师傅正和伙计一起在街上买菜呢。顾不得羞怯,荣儿红着脸赶忙搭话:“是,是他朱师傅吧,太巧了,我,我有话跟你说。”

朱师傅也吃了一惊:“噢?是他白婶儿呀。”回头瞅了眼身后的伙计放下担子说:“有啥事儿这么急?”

身后的伙计似乎看出了俩人有啥抹不开面的事儿,知趣地干咳一声转身溜达到一旁的小摊儿。荣儿壮着胆子凑近朱师傅耳边低声说:“是玉簪,刚从家拿了罐儿卤水走,听话音儿是要毒死啥松下?还有你。”

“啥?”朱师傅伸手揉了揉耳朵:“啥卤水?毒死谁?”

荣儿赶忙将玉簪和同学来家的举动一五一十地向朱师傅叙述了一遍。听明白后,朱师傅一拍大腿说了句“这几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呀”,把扁担向一旁的伙计一扔,转身就向学校赶去。

玉簪和香梅一回到宿舍,还没去上下午课的全屋同学都好奇地围拢过来,大家瞅着这半罐儿卤水既兴奋又犯起了愁,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如何掺进给日本老师和朱胖子的饭里。正叽叽喳喳地吵吵着,突然,宿舍门被“当”地一脚踹开了,凶神恶煞般的教务部主任王启英一脚跨进屋,高声骂了起来:“哪个混蛋不想活了,给我站出来!”

同学们都吓得哆哆嗦嗦站直身子,焦香梅一边跟着起立一边悄悄用桌上的书本盖在瓦罐上。王主任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焦香梅的耳朵说:“焦香梅,又是你!你不想活就自己去送死,别拉着大伙给你垫背。”说着,抓起书本将桌上的瓦罐狠狠拨拉到地上,瓦罐“啪”掉在地上摔成几瓣,黑乎乎的稠汁儿撒在地面上冒起一片白色气泡。王主任指着地上的瓦罐恶狠狠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要是敢背着我动歪心眼儿,敢偷着搞出啥反日的名堂,我就招呼日本宪兵把你们和你们的全家都抓起来,下到小日本子的大牢,让日本狼狗活生生地咬死你们。”

玉簪前脚刚刚进屋,还没顾上和母亲打声招呼,后脚就跟着有人敲门,没等母亲出屋玉簪就小跑着出来开院门,咦?是金义。玉簪和金义同学五年多,说过的话没超过三句,前些日子玉簪倒是去过石家两次给金信报平安,但和成天在车站上忙碌的金义没撞上过面。金义也来虞家送过几回站长家要缝补拆洗的衣服,也都是玉簪上学不在家的时候。今天俩人猛地遇上,都愣了一下又瞬时红起脸。玉簪首先想到是不是金信出啥事儿了,就狐疑着先开了口:“你?来干啥?是找我吗?”

“哦,不,不。”金义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找,我来给荣儿姑姑送衣裳。”

“啥衣裳?”玉簪这才发现金义手里抱着一个布包,包口露出了花色鲜艳的衣布,“你家的?”

“哦?不,不。”金义脸红得发紫,脑门上也见了汗,“是,是站长家的。”

“是大虎头吧。”听到院里说话声,荣儿从屋里出来,“别守在门口了,丫儿,招呼你哥进屋坐。”

一说叫哥,玉簪有点不好意思。金义上前几步把布包往荣儿的怀里一塞,又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的北方券递过来,嘴上慌着说:“不,不了,这是上次的工钱。”然后红着脸小跑着出了院门。

母女俩插好院门回到屋,荣儿打开包袱一件件地数着衣裳,玉簪忽然发现有两件日本样式的衣服,“噌”地从炕上跳下来:“妈,你咋儿给日本人洗衣裳?给小日本子干事儿!”

“啥日本不日本的,洗件衣裳叫啥给日本人干事儿呀。”荣儿低头忙活着没当回事儿:“我就知道洗衣裳能挣钱过日子,还能供你上学。”

“你这是当汉奸!”玉簪涨红着脸抓起衣服就要向屋外扔。

“哎哟哟,我的小姑奶奶,洗两件衣裳你妈就成汉奸了,那你们学校里成天叽里咕噜地学日本话还不全成小汉奸啦?”说着,忙拦住玉簪抢过衣服包,俩人正一来一回地争抢着,突然,堂屋传来“嗵”的一声,接着,门帘一挑进了一个虎虎实实的男人:“抢啥呢?谁是汉奸?”

“妈呀!”母女俩都吓了一跳,来人乐着说:“咋儿啦?连我都不认识啦?”

是龙头。母女俩几乎同时认了出来,半年多没见,龙头又高了壮了不少,脸庞多出了如刀刻般的棱角,眼神明亮中透着刚毅,嘴唇上还冒出了毛绒绒的胡须,俨然一副成熟男人的长相。龙头用瓮声瓮气的嗓音叫了声:“婶儿,姐。”

“妈呀,龙头,你,你是咋儿进来的?咋儿成这声啦?”虽然没有血缘关系,玉簪总愿意把龙头当亲弟弟,听着龙头从小男孩儿的童音变成了成年男人浑厚声,禁不住伸手摸着龙头脖子上突起上下滚动的喉结。

龙头被这个亲昵的动作搞得有些不自然,一边躲闪一边红着脸说:“怕敲门响动大,我从我家翻墙过来的。”然后,转头对荣儿说:“婶儿,扛了袋儿新面放灶台上了。”

“到家来还拿啥东西呀。”荣儿嘴上说得近乎,心里头还是有些膈应,她从没把龙头当自家孩子看过,人家有自个的爹,再亲也亲不过亲爹,每次龙头来也就是当作给苦孩子佘口饭的事儿。但不管怎么说,龙头这孩子知恩图报,一直把这儿当自己家,更不把自个当外人。一晃又快小一年没见了,打心眼儿里对龙头有几分挂念。瞅着眼前这个虎虎实实的大小伙子,荣儿觉得该像个家长似的问点啥:“都成大孩子了,跟婶儿说说,这几年你都干啥了?买面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这次龙头没再瞒着婶儿和姐,一五一十地把如何在治安军当小兵,又如何起义渡河当上八路军向母女俩叙述了一遍。听完龙头的叙述,荣儿坐在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了起来。玉簪听到龙头当了八路,兴奋地顾不得羞怯,一把拉起龙头的手,激动地说:“太好了,龙头,以后姐这儿是你家,你们八路在城里有啥事儿姐就帮着你干。”

这些年来,婶儿和姐虽然没把他当外人,但能让他感受到这么浓浓的亲情还是第一次。龙头心里又勾出了认亲的事,他赶忙上前一步跪在了荣儿的面前说:“婶儿,这世上就你和姐对我好,让我叫你声妈吧。”

“可别,可别。”荣儿赶紧下炕拉住龙头:“你家还有你爹呢。快起来,别让人瞅见了笑话。”其实荣儿心里也喜欢龙头这个憨实可亲的孩子,但一想到隔院的龙头他爹,心底里就泛出一股恶心。玉簪也知道妈的心思,上前拉住龙头胳膊一边向起拽一边笑着说:“叫不叫妈无所谓,有姐疼你就中了。”

荣儿岔开话头说:“晌午在家吃吧,有你送来的白面,婶儿给你包大馅儿饺子。”

“不了。”龙头显得有些失望,尴尬地站起身说:“我,我还有事儿要办,外面还有几个兄弟等着呢。”说着,脸上又现出一丝笑容:“以后我会常进城,来家瞧婶儿和姐,到时婶儿你再包饺子、烙饼换着样地做给我吃。”

玉簪一边给龙头拍着肩上的白面一边抢着说:“中,中。哎,龙头,姐能帮你做点儿啥,你就吩咐吧。”

龙头挺了挺胸表情严肃地答道:“姐,不是不让你帮,我们八路军要的都是小日本子在干啥的情报,你一个学生哪儿有那本事呀。”

玉簪寻思了一下抢着说:“对了,有个人知不道你能不能用上?”

“谁?”龙头正要出屋,立马站下脚。

“石金义,就是原来车站前儿的那个大虎头。”玉簪又解释说:“他现在可神呢,是车站上的站长助理,听说那个日本站长挺喜欢他,在站上能管点事儿的,他是我小学同学。”

“这个狗汉奸!”龙头狠狠地骂了句,“这家伙是小日本子的红人,姐你可得离他远点儿,别让这条狗咬着你。”

“石金义可不像是汉奸,他只不过是在车站上做事儿,有没有日本子都一个样。”玉簪本想替金义多做些解释,但又不了解金义到底干了些啥,就试探着说:“他管我妈叫姑姑,要不你要啥情报我去找他试试?他肯定知道不少日本子的事儿。”

“也中吧。”龙头不愿回绝玉簪,就爽快地说:“你不用带话,瞅个空子你给我引见引见,我直接会会这个石助理,他要是给咱八路提供情报啥的还中,要是真敢死心塌地给小日本子干事,我就一枪嘣了他。”

接到龙头的任务,玉簪立马像换了个人,不再嫌弃母亲给日本人洗衣裳。整个下午妈在井台边儿洗涮,玉簪就跟在一旁帮着拧干衣裳再晾到木杆上,巴不得赶紧把衣裳洗好晾干,趁送衣裳时能和金信见上一面。临到傍晚,母女俩刚忙活完正要歇口气,“啪,啪,啪”门外又响起了拍门声,玉簪擦干手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素净的女孩子,见到玉簪两人一齐弯下腰行了个礼,然后瘦女孩儿用标准的滦州话客气地说:“玉簪姑娘,您在家呢。”

“哦?”玉簪一怔,仔细瞅着眼前的两个文静女孩儿,偏襟儿素面儿中式夹袄、黑裤、黑布鞋,黑油油的大长辫子齐整地甩在身后,两人一圆一尖两个灰白色脸盘儿,还有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对小肉泡眼,玉簪一下子想了进来:“哎哟,是你们姐妹俩呀。”俩日本窑姐儿没化浓妆,也没穿日本衣裳,玉簪差点儿没认出来。

见到俩人空着手,玉簪有些不解地问:“你们来干啥?是做衣裳的吗?”

胖女孩儿也用一口流利的老呔儿话说:“哦,不,我们来陪婶儿聊会儿天。”

俩女孩儿一点不生分,绕过玉簪就向屋里走去,玉簪跟在后面心里直乐:好你个老妈呀,平日里总担心她自个在家孤孤单单的,没曾想蔫蔫肚肚的老妈朋友还真不老少,一天的工夫就来了三拨。

俩女孩儿一进屋,瘦女孩儿就解开缅裆裤,从裤档里缝着的口袋掏出两个银色小圆铁盒放在炕桌上,胖女孩儿也从袖筒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荣儿,瘦女孩儿说:“婶儿,你收着吧。”

玉簪一看就知道俩女孩儿的衣裳全都是妈给做的,玉簪的棉裤裆里也有妈给缝的一个装钱和贵重物件的小口袋。

荣儿打开布包,玉簪好奇地伸长脖子往里看。包里一沓大小不一的北方券,还有两条珍珠项链和一个银手镯。荣儿转身打开炕柜取出一个方铁盒,把包里的东西放进铁盒里,又将铁盒放回炕柜,然后认真地说:“婶儿给你俩收好。”

瘦女孩儿指着桌上的小圆铁盒说:“婶儿,那是两盒‘坎子聂’,给你和玉簪姑娘吃的。”玉簪听出来,那个叫“坎子聂”的小圆铁盒应该是日语“罐头”。

“还是给你俩留着吧。”荣儿没理会,继续把东西向柜里塞。

瘦女孩儿有些着急,连声说着:“不,不”,干脆脱鞋上炕自己取出铁盒放在桌上,涨红着脸大声说:“你吃!玉簪吃!”

玉簪瞅着眼前的一切有些发懵,但知道是妈一定在帮人做好事儿呢,就乐着问:“妈,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呀?”

“唉,还能背着你唱啥戏呀。”荣儿转回身一边穿鞋一边说:“这俩苦命孩子,无亲无靠的,没事儿就到咱家来跟我诉诉苦,我顺带着教她们几句中国话。这些天儿俩孩子又把卖身子挣得仨瓜俩枣点儿钱也放咱这儿让我给攒着,回头要给家里寄。”

瘦女孩儿也穿靯下炕,拉起玉簪的手继续用生硬的老呔儿话说:“玉簪姑娘你好,我叫顺子,这是我妹妹云子。”说着,又拉过妹妹的手递到玉簪的手里。

“噢?原来你是姐姐呀。”瘦女孩儿顺子比胖女孩儿云子矮半头,但从顺子灵气的眼神儿中可以看出,姐姐确实比妹妹老成不少,吃得苦也应该更多。玉簪问姐姐顺子:“你是哪年出生的?”

顺子说:“我知不道,我妈妈从没告诉过我,到滦州登记时,老板给我写了十六岁。”

云子说:“我比姐姐小两岁,我十四。”

“哎哟,我十五,我是你的妹妹,你的姐姐。”玉簪兴奋地叫了出来。

“那我们就是姐妹了。”顺子和云子都高兴地抖起玉簪的手来。

瞅着三个天真浪漫的孩子,荣儿穿好鞋下地高兴地说:“丫儿呀,你们仨一块儿玩会儿,我给你们做饭去。”

“不了。”顺子听到要吃饭,赶忙对荣儿说:“我们刚吃过饭,一会儿就要上工了。”

“大晚上的还上啥工?”玉簪不解地问。

“我下午才做了三个,晚上还要做七个才够数。”顺子低下头小声说,云子也开口说:“我晚上还要做十个多呢,多做的社长才给钱。”

玉簪疑惑着还要问,荣儿赶紧回身打断她们:“来,走前儿把这个啥‘坎子’打开吃了。”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圆铁盒问:“这,这可咋儿吃呀?”

顺子接过光溜溜的铁盒子,转着看了一圈没看明白,又递给玉簪,铁盒上除了一溜数字没一个汉字或日文,玉簪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荣儿从灶台拿来菜刀,用刀刃围着铁盒边儿拙笨地砍了一圈,再把筷子头戳进去一点点把铁盒子翘开,一股异香随着飘散出来,玉簪抢先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嗯——,是肉罐头,太香啦!”然后,又给每人夹了一块儿放到嘴里,老少四人全都沉浸在浓浓肉香中。

在家反省的日子实在是舒服,直到日头从窗棂钻进来照到屁股,玉簪才懒懒地睁开眼,母亲正在炕上用烙铁细致地熨着晾干的衣裳,一股股混和着棉布和肥皂独特清新的气息,在暖洋洋的屋里氤氲飘散起来,玉簪把光溜溜的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大大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昨天龙头交给的任务,一个激灵坐起来:“妈,小日本子的衣裳熨好了吗?”

“多大的闺女啦,咋儿总一惊一乍的没个正形。”母亲嗔怪地埋怨着:“昨个还一口一个汉奸的要给扔了,今儿个一醒就催上了。起来吧,早给你都拾掇好啦。”

只穿着兜肚和裤头的玉簪撒娇地起身在妈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到炕桌前。母亲下炕把焖在锅里的饭端了上来,玉簪蘸着虾酱吃了半个窝头,又喝了碗热呼呼的细棒碴儿粥,然后穿起母亲早就放在炕头的淡兰色细洋布旗袍、新白洋布袜子还有一双黑布面方口鞋,再拿起母亲给包好的衣裳包准备出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蹭到妈的身边说:“妈,给我编编辫子吧,太乱了。”

荣儿一眼就瞅出闺女的小心思,呡嘴乐着下炕从灶台上的锅里舀了盆热水,先给女儿细致地擦了把脸,又蘸着水给女儿梳起长长的辫子。一会儿工夫,玉簪上下收拾利索,像棵青葱似的站在母亲面前,荣儿忽然又想起啥,从炕席下面找出了一小片红纸,对折后放在玉簪嘴边:“来,抿抿。”

按着母亲的示意,玉簪把嘴唇按在红纸上认真地抿了几下,细嫩的嘴唇立马显得红润起来。荣儿递过布包,满意地说了句:“去吧。”

虽然看不到自己现在是啥样,但从妈妈的眼神儿里可以猜出,自己一定是漂亮了不少。玉簪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感觉出羞涩,脸儿一红转身跑出了屋。

仲春的滦州城处处镶上绿色,带有一丝丝凉意的小风打着旋儿调皮地往玉簪的旗袍里钻,就像是一双凉冰冰的小手任性地从她小腿肚到大腿来回肆意抚摸着,一阵阵清凉舒爽的感觉让玉簪几乎不能自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兴奋得想喊出几声、更想张开双臂飞起来。但这身儿干净漂亮的旗袍还有那两片自已看不到的红嘟嘟嘴唇让玉簪觉得,此时自己更应该像一个芊芊淑女一样文静,于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起胸脯、压住步子、翘着嘴唇向城西北的新车站方向走去。同时,脑子里开始不停地飞转起来,自己这身漂亮打扮不会显得有些做作吧,石金义见到她刻意涂上的红嘴唇是不是会惊讶?该如何向他提起给八路军提供情报的事儿?胆小的玉簪很少一个人外出,独自来到新车站前她的腿肚子忽然紧张地转起筋,“彭彭”直跳的心脏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但一想到龙头交给的神圣任务,她还是定定神儿迈起坚定的步子向车站大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