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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金信去满州国上学是李源吉给介绍的。车站上的那场枪击事件虽然让石家父子俩躲过一场灾祸,但也使石家陷入了困境。山海在炕上一躺就是半年多,金信上的是花钱像流水一般的私立中学,三虎头、毛丫和打住也都上了小学,全家老老小小六张嘴都要吃饭,却没有一点儿进项。大儿子金义虽说当上了石坊站的副站长,但半年来没拿回一分钱来,十几年的积蓄基本上用尽,眼瞅着家里真要揭不开锅。瞅着妻子守在锅台前无望的眼神,山海心里火烧火燎的。思来想去,他把希望落在二儿子金信身上。金信虽然天资聪慧,但性子太浮,学习不上心思还三天两头在学校寻事儿让老师告状。既然不是块儿学习的料还不如让他退学,早点找个事做,多少挣回点钱也能顶上个家用。山海寻思着,自己在车站打了十几年的工,也算是个的老人儿,枪子又是在车站挨的,凭着自己这张老脸去求求李源吉,看能否给二儿子金信在车站找个活干。

滦州站的站长虽然是吉村勇一,但除了军用和煤炭、钢铁等重要物资必须亲自指挥外,他对客运和一般货运根本不感兴趣,成天猫在办公室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从来不过问票房、调度还有站台服务等业务。李源吉回来后,虽然表面上无职无权,但实际掌控着车站的日常事务。

山海拐着腿来到站长小套院,胳膊和腿上的枪伤虽都已痊愈,但是腿一直用不上劲。李源吉还像以往那样热情接待了他,体贴地问过伤情后又问他来意。听完山海的请求,李源吉答复得非常干脆:男孩子不上学不行,勒紧腰带也要供金信上大学。然后立即俯身写下封信,让金信带上信去满州国的新京,也就是当年的长春,到警事厅找一位姓金的厅长,说那是他的老同学,金厅长见到信后一定会安排好金义上大学事宜的。满州国的大学里学费住宿费全免,学习好了还能有奖学金。临送出门,李源吉又塞给山海一百元北方券,说是给孩子路上的盘缠。接过信和钱,山海老泪横流,哽噎着连声道谢。李源吉像仍以往那样大度地摆摆手说:“我和你义父还有你也算是世交了,山海呀,不必多礼,把孩子培养成人,以后要让他们办的事儿还多着呢。”

从前出关去东北打张票上车就走,如今关内关外是两个国家,出关成了出国,要想去东北必须先办中国民国护照,再到满州国驻北平大使馆办赴满州国的签证手续。唐山、天津一连跑了好几趟,折腾了小半年时间,眼瞅着又到年根儿,才办齐金信所有的出国手续。来不及和同学们、特别是心里一直想念着的玉簪告别,石金信就匆匆登上了北去的火车。也就在他北上的当天,一个晴天惊雷在大地上炸响,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七七事变”至今四年多来,报纸和电台里成天喊这个地方“大捷”那个地方“沦陷”的,如枫叶般丰腴的大中国都快被“沦陷”殆尽,那个带领全国人民抗日的蒋委员长被骄横跋扈的日本人一路追到大西南,正当全国上下都为可能要亡国灭族而忧心重重之时,报纸和广播里突然传出日本在“珍珠港大捷”的消息,猛地让有头脑的人们眼前一亮,这小日本子吃了豹子胆啦,敢跟老美开战?果不成中国真有救了?!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菲利宾大捷”、“马来岛大捷”、“爪哇岛沦陷”,小日本子竟然在太平洋上横冲直撞、高歌猛进,滦州中小学的学生们也一连好几个礼拜几乎没上过课,成天被县政府招呼着在大街上摇着小旗儿庆祝。但不自觉中人们发现,在城里城外站岗巡逻的日本兵有了明显变化,原来十八九、二十来岁的老兵们忽然换成了一水儿的娃娃兵。小日本子本来就头小腿短,十四五岁的娃娃兵再扛上杆五尺大枪,真像是在街头杂耍的猴子。明眼人瞅得出,小日本子连十来岁的孩子都派上了阵,或许真的是寿数将尽了。

石金义被吉村站长紧急召回,任命为滦县车站站长助理,协助吉村站长和李源吉管理车站日常业务。刚上任的第一个礼拜,石金义就接到小岩井一年多来第一次下达的指令:设法接近国民党在滦县的地下组织,伺机打入其组织内部。几乎是在前后脚,姜云也站到了石金义面前。

还是选择在傍晚,姜云带着一个助手来到石家。再次见到姜云,山海立刻将两人迎进西屋。金义到家晚正在东屋吃饭,闻声也来到西屋,借着油灯的光亮一眼就认出坐在炕沿儿的姜云,忙抱拳问候:“是姜先生吧,久仰。”眼前的姜云比几年前在照片上见到的要苍老也消瘦不少,但眼神中还是透着咄咄逼人的杀气。

姜云没有还礼,而是以长者的姿态微微弓了下身说:“好眼力,不愧是干特工的。”

山海刚要说话,姜云伸手制止住他,然后死死盯住石金义的眼睛问:“知道我这次来是干什么的吗?”

金义没有回答姜云的问题,而是镇定地说:“小岩井中佐让我设法联系到你们的地下组织,争取打入你们内部。”

“小岩井是谁?”姜云警觉地问。

“是我的上线,应该是菊支队冀东区域的负责人吧。原先在滦县兵营是个少佐,如今调到唐山,刚升为中佐。”金义谨慎地回答。

“你的上司不是吉村勇一吗?”姜云马上追问。

“不,吉村不是菊支队的,他常偷偷穿上中佐军衔的军服,但知不道是哪一路的。”金义一说完,姜云狠狠地拍了下炕桌,站起身看了眼身后的助手:说“我们太迟钝了,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冷静了一下后,姜云将双手按在了金义的肩上严肃地说:“石金义,你是个有志向和抱负的青年,在国家危难之时,党国需要你,希望你为我们做些事情。你目前的工作和身份非常关键,可以利用这个身份,多了解些日本人的情况。”姜云话音没落,山海忙起身挡在俩人中间:“姜先生呀,金义岁数还小,别给你们耽搁了啥事儿,要不我给你们干些事儿吧,我跟李源吉和他儿子都还熟,打听个啥事儿比金义顺当。”

姜云听出了山海话的意思,微笑着说:“石大哥,你放心吧,金义不会有事,我们会保护好他的。”然后把脸一沉,又对着父子俩严肃地说:“你们对日本人的仇恨和对党国的忠诚我们都很清楚,但是,今天我也要把话说明白。石金义,你已经陷在这个旋涡中了,你现在是日本情报组织成员,如果不与我们合作,不为国家做事,敢耍滑头用小心眼儿,你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奸,是国家的敌人,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你。”

姜云的话像钢针一般,一字字狠狠地扎进了山海和金义的心里,父子俩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都沉重起来。姜云向后面挥了下手,助手从衣兜里掏出了张厚纸片铺在了炕桌上,姜云冲着金义说:“来,在这上按个手印,把入社的手续办了。”

金义和山海都伸过头,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亮仔细地瞧,厚纸片的上方画着交叉的两面旗,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一面青天白日的党旗,旗子下方写着:中华民国滦榆特别行政公署铁血抗日救国社。然后是几行像宣誓词样的小字,最下方是用毛笔早已签写好了“石金义”三个字。金义和山海都犹豫起来,金义刚要拿起纸片仔细读一读,姜云一把将纸片按住,严厉地说:“没这个必要吧!”

金义用求助的眼光瞅着山海,山海定了定神儿,轻轻咳了一声才说:“姜先生呀,那啥,金义年轻不懂事儿,也是他李勇一逼着才入了那什么特务队,他从没干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更不会替小日本子干伤天害理的事,要不你就饶过他吧,别让他再参加你这啥社啦,算是我用这老脸求你了。”说着,双腿就要往地上跪,姜云一把拉往山海的胳膊,连忙说:“唉,老哥,你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呀,加入铁血抗日救国社也是为了你儿子好,太平洋一开战,小日本儿的日子就长不了了,石金义加入到我们中间是最好的选择,干不干事再说,万一你们谁有个闪失,这也是洗清他身份的证明。”

金义上前拉往父亲,有些发狠地说:“爸,你别掺和了,这社我入,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伸出手指就要在纸片上按,姜云的助手抽出怀里的匕首:“兄弟,用这个。”然后,用匕首尖儿在金义食指上划了一刀,血“唰”地流了出来,金义将血手指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名字上。姜云满意地看了一眼,然后对金义说:“好,你现在就是铁血抗日救国社成员了,只要尽心为国家出力,党国不会亏待你的。你现在的第一个任务,是利用你特殊的身份,了解清楚在滦榆地区的日本特务组织情况,都有哪些组织,负责人是谁,越详细越好。”

金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我哪有那本事呀,我就是个小喽啰,除了听吆喝,啥都知不道。”

“别着急,年轻人。”姜云再次把手放在金义肩上说:“会有人配合你,只要按照我们布置的任务一步一步执行就行。先主动接近吉村勇一,看能从他那里掏出多少情报来。还有就是你的那个叫小岩井的上级如果有什么指令,要立即通知我们。”

金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姜云没有作答,姜云没有在意,冲助手使了个眼色就要出门,刚到门口又转回身对金义说:“听说近来滦县共产党姓谢的和你联系不少,记住了,不要脚踏两条船,少搭理他们,那群像耗子一样在山野和地下到处乱窜的共匪成不了气候,等赶走小日本儿,国军腾出手再收拾他们。”

送走姜云,父子俩在院里井台这简单洗了洗身子就回到东屋脱衣上了炕,俩人并着肩静静地躺在炕上谁也没吱声,但谁也睡不着。山海心里反复捉摸着,一晃来滦州已经三十多年了,多少风风雨雨都挺了过来,是义父母用命换来了一家人的平平安安,但如今这地方成了各方势力争斗的交点,自己和大虎头都身不由已地陷了进去,再待下去恐怕就要出大乱子。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是该到走的时候了,能去哪儿呢?回山东?那是让他伤心又思念的地方,能不去还是不去吧;还有哪儿?山海翻来复去地寻思,心里还是没个谱。

金义倒没有像父亲那样闹心,几年来的非凡经历让他成熟起来,此时他感觉自己已不是一个普通的车站职员,而是一名肩负家庭和国家重任的有志青年,他的每一个举动和表现,都可能会影响到滦州的安危。对“特务”这个名词他还没有多么深刻认识,但他明白,自己担负着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分别为共产党和国民党提供情报的特殊任务,在共产党、国民党、小日本儿三条绳上跳来踩去既危险又刺激,随时都会有掉脑袋的危险。他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如何报仇雪恨又不伤及自己和家人呢?小日本子是群恶狼,别看现在踢腾得挺欢,终归是鼠目寸光,委蛇吞象,尤其是又不自量力地和美国开了战,估计没几天的折腾头了,但李源吉和李勇一像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又离不开,自己和一家老小都要靠着车站过活;现在国民党连共产党八路军都得认,赶走小日本儿后还得是国民党的天下,可眼下的国民党太不接地气,整个滦州城几乎见不到国民党的影儿,哪像共产党,乡下的村村户户八路无处不在,就是城里也敢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尤其让人佩服的是共产党的革命理论,听起来事事都是替劳苦大众着想,处处都是救国救难的高招,有这样的党中华民族还真有救。但共产党和国民党是死敌,树高高不过天,带着一群穷棒子的共产党咋儿能斗得过掌握着国家权力的党国呀。思来想去,金信打定主意,跟着为咱老百姓着想的共产党干,也帮着国民党打小日本子,等报仇雪恨打跑了小日本儿再瞅局势做决定。

滦县车站的军用物资运输已经到空前紧张的状态,为了支援太平洋圣战和西南战事,日本人将东北、华北乃至蒙热察三省的大量资源和物资通过京榆铁路向天津港、秦皇岛港和南方调运,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趟货车通过滦州站。六十多岁的李源吉在高强度的工作面前显得有些力所不支,多亏有石金义几乎全天候地陪在老站长左右,按照李源吉的指示,石金义指挥着手下一班人马安排道岔调度、货物搬运和人力协调,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将调度员编制好的货运进出表递到李源吉手上,几乎同时,货运表就到了站前小饭铺的老张头手里,也到了姜云手里。三个对手就像是在共同下着一大盘棋,在石金义提供信息的左右下,各自谋划着各自棋局的走向。石金义每天都紧张而快乐着,尤其是看到下方站传来紧急调整车次安排的新命令后,就知道共产党或者国民党在按照自己提供的情报搞出了啥动作。李源吉和吉村勇一都十分满意身边的这个小助手,专门在站长小套院腾出一个房间,让石金义搬进来办公,一是招呼着方便,二是让整日里不停劳做的石金义有个暂时休息的地方。

又整整干了一晚上,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金义才忙完手上的活,回到自己的房间倒下眯上一会儿,刚进入梦里,恍恍惚惚中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几声清脆的童音:“爷爷——,爷爷——。”金义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翻身起床出屋,只见小套院中央站着一个衣着亮丽的少妇,两手各牵着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一名日本军官手提着两只大皮箱跟在身后。金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李源吉从屋里小跑着冲出来,张开双臂用日语大声喊了起来:“哎呀——,宝贝儿呀,想死爷爷啦——,怎么才到呀。”

男孩儿也张开手臂向着爷爷跑来,女孩儿则文静地站在原地用日语细声细气地说:“是藤本叔叔送我们过来的,妈妈病了,在路上的军营里休息了一晚上。”

李源吉听后忙给一直站在后面微笑的日本军官深深鞠了一躬:“真是太谢谢您了。”

日本军官放下箱子还了个军礼:“为吉村先生服务是我们的荣幸。夫人路上得了急性肠炎,临时在古冶下车,我部立即诊病服药,并安排在敝单位小住了一晚。部队长派我专门护送夫人和孩子过来。任务完成,我告辞了。”说完,两腿一并敬了个军礼转身出了院。

李源吉蹲下身要抱起孙子,抱了两下没抱动,金义连忙上前搀扶起他,李源吉回过头用日语说:“这是我的双胞胎孙子孙女儿,刚从日本过来,以后要跟我们住了。”然后,又对俩孩子说:“来,认识一下你们的石叔叔。”

两个孩子给金义鞠了个躬,客气地叫了声“石叔叔好。”金义拘谨给孩子们还了礼,然后上前两步提起重重的大皮箱随着一家人进屋。金义刚要转身出去,李源吉改用中文叫住了他,“小石呀,岛内局势紧张,我让孩子们在这儿住些日子,你帮我找个能照顾孩子的中年女人,要干净没有病、手脚麻利些;另外再找个中文辅导老师,这段时间让孩子学学中文。找的人一定要背景清楚,不能有反日亲共的社会关系,薪酬由你来定。拜托了。”

金义知道机会来了。他不敢耽搁立马一溜小跑出车站直奔站前小饭铺。听完石金义报告,老张头表态立即找人,明天就去报到。第二天一早,两个女人站在了石金义面前,一个是老张头的媳妇张嫂,一个竟然是于老师,金义偷着差点乐出声来:这下李源吉一家就全攥在咱共产党的手心儿里啦。李源吉对金义带来的两个女人也比较满意,张嫂负责全家的一日三餐,于老师每天下午教俩孩子一个小时的中文。金义还多了个小心眼儿,把站长全家衣被缝纫洗涮的活留给荣儿姑姑,算是给白玉簪家贴补点儿家用。

(二)

自打听到石金信说要去新京上学以后,玉簪的心就悬了起来,没有一天不在留意着金信的消息。每天中午和下午一下课,一定要到校门口转一转,看看门外是否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放了暑假,玉簪几乎不敢出门,生怕漏掉金信来家送米面时见面的那一刻机会。但金信再也没有露面,整整二百八十五天一直没有露面,玉簪一天天地失望又一天天地盼望着。初冬的一个艳阳天,学校收发大叔突然冲着又在校门口转悠的玉簪喊:“白玉簪,信!”

信?玉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时学校门口常有老师们的信件、偶尔也有学生们的信件收发,但白玉簪从没有和同学的书信往来。她犹豫着接过收发大叔递过来的信,淡蓝色的信封上几行清秀的小楷字映入眼帘:

收信地址:中华民国HEB省滦县滦县简师四零级二班

收信人:白玉簪亲启

发信地址:满州帝国新京市五零三信箱

看到“新京”二字,玉簪眼睛湿润了,她不顾一切地跑到宿舍背后僻静的院墙边,闭上眼睛深深地喘了口气后,用舌尖润湿信封一角,再用小拇指尖轻轻地将信的封口一点儿点儿挑开,生怕将信封撕坏,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信纸。玉簪隐约还记得金信写得一手像蜘蛛爬似的烂字,眼前却是一行行清秀顺畅的小楷字,让玉簪感到新奇又激动:

白玉簪,你好。

这是我到新京后写的第一封信,当信寄出时,已经二百七十天没见到你了。我目前在满州国新京医学专科学校读医士专业,一切顺利,勿念。

上次见面后,我跟着父亲紧紧张张忙活了几个月办理出国的各种手续,直到十月份才办好签证。走的非常匆忙,临行前没能和你还有同学们告别,心里一直感到十分遗憾。

来新京已经一个多月了,离家千里倍思亲。远在千里之外的新京,十分思念你和同学们,经常回想起我们一起上学的快乐时光。上学时我太顽皮,常挨老师骂,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想起来真有些不好意思。你学习好,一直是学习尖子,当小学教师实在是有些屈才,读完简师应该继续读大学,最好能报考医学,以后咱俩一起当医生。

学业紧张,我没给家里写信,请你到我家向家人报个平安。

女生来信会被同学们笑话,请千万不要回信,切切!

信并不太长,似乎也没怎么抒情,更看不出一丝亲昵的语言,但玉簪已经满足了。她把信认真按原样叠好塞回信封,然后从棉袄领口贴着肉皮儿慢慢地塞进贴身兜肚,一股清凉从脖子到胸口又瞬间传遍全身,像是金义用手在轻轻地、仔细地抚摸着自己,玉簪脸腾地红了,赶忙打量四周,确认没人发现后才满意地拍拍胸口,迈起从未有过的轻盈步子向宿舍走去。金义嘱咐她千万不要回信,但玉簪整整一天满脑子都在构思着给金信回信的一字一句。

其实石金信在新京的日子与信中写得完全是天壤之别。一个多月前石金信独身一人坐火车来到长春,如今的伪满州国首都新京,带着李源吉写的信找到了警事厅金厅长。金厅长简单看过信后二话没说,立即派人将他送到距新京十多里远的一处四面封闭的基地。此时石金信才知道,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新京医学专科学校,而是日本人设立的战地医士速成实训基地。为了满足大东亚和太平洋圣战的战时需要,日本人将原来的吉林助产学校改建成医士实训基地,专门快速培训战地医士和护士。东北地广人稀,难以征招到高学历的年轻学生,日本人就采取蒙蔽欺骗等手段,以推荐上新京医专的名义将大量华北、中原日占区的中学生们骗到新京。石金信和上百名从各地兴冲冲赶来的同学们一入校园,就一头撞进了如炼狱般恐怖的禽兽世界。

学校全部实行军事管理,学生分为十个小队,每小队二十人,早晨五点起床,五点十分开始军事训练,八点到十二点为医学救护等基础教学课程,下午两点开始为实训课程直到晚上八点。速成培训采取的是教训结合、一步到位的实战训练,学生在学习书本知识的同时,直接进入实战操作。实训教师几乎全部都是久经沙场的日本战地医生,开课的第一天,每四个学生面前就摆上一具异味难忍、通体发黑的尸体,教师规定,每人每天必须在尸体前练习解剖不少于四小时,熟悉人体的每一个脏器、骨骼、肌肉。一个月后,第一批活体实验品被押解到学生们面前。被教师称为所谓“活体”的活体实验品,就是一批简单包扎后直接送过来的战地伤员,身上有枪弹贯通伤、刀伤、爆炸伤和各种骨折,轻的伤及皮肉,重的已经五脏受损。所有“活体”声带已被割断,脸用棉布紧紧蒙住被牢牢绑在手术床上,实训教师每天在“活体”身上反复讲解救护、治疗和包扎程序,“活体”在无声中唯一能表达的只能是拼命反复张合的拳头和踢踹到满是鲜血的脚踝。随着伤口被一次次地反复切开、缝合,慢慢地,一个个“活体”在一阵阵疯狂颤栗和拼命挣扎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活体”最后被进行头部实训,当打开蒙在脸上的棉布时,学生们看到一张张失血蜡黄的脸和一双双愤怒圆睁到冒血的眼睛。大家知道,这些“活体”绝不是教师所说的什么死刑犯,他们应该是与敌人进行过拼死搏斗的抗日勇士们。眼前的一切,对每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学生来说都无法忍受,几乎所有人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个人都想逃,但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根本无法逃脱,只能在呕吐、失眠和极度恐惧中慢慢地忍受,直到麻木,失去人性的麻木。

学校允许学生每两个月写一封家信,但要经过教育长逐一严格审查,信中只能报平安,不许提及学校教学的任何内容,不许有任何涉国事、涉政治言论,不许暴露学校地址,信件由校方统一寄出,寄信地址为:满州国新京市五零三信箱。金义将第一封家信写给了玉簪,但不敢让她回信,生怕她在回信中流露出一丝的反日言论,一旦让校方发现两人都会大难临头。

(三)

石金义调回滦县车站后薪水涨到了每月三十块钱,如久旱后的一场甘霖,全家人的生活一下子有了保障。玉簪又带来了金信在新京顺利就学的消息,山海觉得该好好感谢感谢李源吉。从金义口里得知李源吉的一对儿孙子孙女儿到了滦州,山海在城东的首饰店花二十块钱专门打制了一对儿银手镯,一只雕龙一只雕凤,舍不得再花两块钱买首饰盒子,就让翠儿专门绣了两个荷包装手镯。选了个天清气朗的清早,山海怀揣起荷包来到车站。

一进小套院,就听到从站长室里传出高一声低一声像是吵闹的声音。山海不敢贸然敲门,只好站在屋外拐角处等待。屋里人说的是日语,似乎在谈论着局势,山海听不大懂也不想多听,但一些字句还是不自然地传进了耳内,声低的像是李源吉:——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争强好胜,裹胁君主——,非要搞什么速战,三个月灭亡中国,结果呢?华北不保、华南不保,东北恐怕也不会保得住。如今又发动太平洋圣战,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住口!显然是吉村勇一愤怒的声音:你怎么能这么软弱?——大东亚圣战、太平洋圣战不是都取得了重大成功了吗?——只要再挺一挺,奋力一击,——彻底解决中国问题,整个东亚南亚连成一体,大日本帝国的百年梦想就将实现,天照大神的光芒会覆盖全世界。——太平洋的海上由海军那群庸才们去把控吧,有了亚细亚大片富饶的土地,我们还怕什么欧洲列强?——你们这些没齿老人,怎么连起码的意志也消磨光了呢?一个个鼠目寸光——

你这是在和你父亲说话吗?混账东西!你忘了你是什么人了吗?李源吉也提高声音:你们是在前进,无休止地前进,可是你低头看看眼前,你们攻占下来的地盘都成了什么样子?若大的滦州你守住了多少?到处都在反抗,走到路上迎面都是仇恨的目光——,还有广大的农村——,你敢去吗?那里全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街头路边是反日标语、每个农民都瞪着仇恨的目光——。你们就知道杀、杀、杀,中国人你们杀得尽吗?——以华治华,大东亚共荣,小小的日本怎么能统治十几亿人的亚细亚,怎么能统治全世界,必须要学会用脑子治理,用思想,而不是用刀。

用思想?像群猪一样的劣等支那人哪有什么思想?十几万的蒙古人、几十万满人怎么统治的这个泱泱大国?——用刀——,屠城——,能让这群懒惰无知的猪跪拜的只有血和头颅——。天照大神的子民们永远是最高尚的!

天照大神?——该醒醒了,要知道你是谁?——

山海明白,这些话绝对不是他该听到的,刚要转身退出院子,忽然屋门开了,传来李源吉的咳嗽声,“咳,咳,是山海吧,到门口怎么不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