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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英雄孟庆龙,挎双枪渡滦河”新闻上了冀东军分区办的《冀东烽火》报,一夜之间,龙头成了冀东抗日根据地人人传颂的小英雄。滦县治安军起义的三百多人,只有不到五十人过了滦河,剩下的死的死逃的逃,龙头是唯一带着双枪成功渡河起义的,那支长枪倒无所谓,是支烂到快拉不开栓的老汉阳造,从宋来兴手里掰出来的那支短枪可就神了,竟然是把正牌德国造金不换的蛇牌撸子,真不知宋来兴是从哪儿搞来的这么个宝贝。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正牌蛇牌撸子在天津黑市上都炒到了二百块现大洋,别说在“老二团”了,就是整个分区也没见过第二支。连长像捧着个金疙瘩似地献给了营长,营长又捧给了范政委,范政委哪儿舍得挎,直接送给了分区李司令。龙头立下大功,被编到了独立二团的御林军——团直属警卫排。以前只知道山里有杀人不眨眼的共匪,共产党长啥样儿从没见过,一下子蒙蒙呼呼就成了共产党八路军战士,而且还是个人人称颂的小英雄,在人们一片赞赏的眼光中,龙头小胸脯挺了起来:管他啥党啥匪的,谁瞧得起咱就跟着谁干。

滦州一带冀东大平原这片富饶的土地连年让各路军阀和多如牛毛的土匪们可着劲儿地糟蹋,百姓们对什么奉系、直系、国民党还有被称作共匪的共产党都没啥好印象。“九一八事变”以来,“抗日”这个在全国及至世界都火爆致极的词儿在滦州百姓眼里实在有些陌生,整日里报纸、传单上宣传的是,人家日本人帮着咱们惩治蒋介石、李宗仁等军阀恶势力,消灭杀人如麻的朱毛红军和共产共妻的共匪,实现日中满亲善和大东亚共存共荣。但老百姓们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军阀混战咋儿斗也都是自家的事儿,这群像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似的小日本子在中国胡折腾瞎吵吵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绝没安好心。

独立二团是冀东共产党武装的老底子,人称“老二团”,常年在长城内外的燕山老岭一带打游击。“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人占了北平、天津、唐山和滦县等大中城镇,把守住各个交通要道,然后就是拚命地掠夺煤炭、钢铁、粮食等重要资源,广阔的农村乡镇则由治安军和地方民团维持。趁着敌人后方空虚,独立二团来到了滦县、昌黎和榆关的冀东大平原。老百姓们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军队,不占不抢商家农户财产,在老乡家吃住还交钱,农忙时还帮着村里的穷困户或缺人手的干农活,“老二团”的名字一下子在滦州、昌黎一带百姓们中间叫响了。但在治安军和民团的眼里,和老百姓们打得火热不算个啥能耐,兵闹马乱年代枪杆子立得硬才是真本事。“老二团”还真不含糊,大年根儿下风雪夜出奇兵,硬是在铁路线上虎口拔牙,一把端掉了小鬼子重兵驻守的石坊据点,全歼了据点里的十六个鬼子,这下子震惊了整个滦州,地面上的各类武装全都服了气,让日本人剿得有些混不下去的“双虎抗日救国军”、“滦州铁血抗日团”还有些个走单帮的小土匪们都主动前来归顺,就连中央国民政府驻滦榆特派员姜云也专门发来了贺信。尤其是“老二团”策划的这次治安军哗变,让驻天津的华北日军总部十分光火,严令滦县日军司令部务必剿灭这股共匪。“老二团”可不傻,逮着这么个大便宜后立马撤回到华北和东北交界的老岭大山里,躲在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里红红火火地过起了大年。

蛇年也叫小龙年,老话讲:龙虎斗,小龙静。早春的滦州大地真是如蛰伏在地下的蛇蝎一般,平静得让人从心底里打起寒颤。但清明一过,蛇醒出洞了。八路军以燕山山脉为基地,在冀东山区和平原逐渐发展壮大,已直接威胁到了华北、东北交通安全乃至南方战场的局势,日本可不愿意在自己嗓子眼总扎着根刺儿,还没开春,华北派遣军总部就开始筹划发动意图彻底剿灭冀东山区共匪的“肃正作战”。一时间,扎驻在唐山、滦州、昌黎一线的大批日军和治安军向东北方向集结,滦州城里城外的两座日本军营和三座治安军兵营几乎全都空了,留守维持的不过就十来个老弱日本宪兵和百十来号刚从民团升格上来的治安军。大年刚过,冀东大战就打响了,但山里边撕打拚杀血都流成了河,而百里以外的滦州城里百姓们闻不到一丝血腥味,城门口和车站、码头少了耀武扬威的日本宪兵,人们反倒感觉出了几分宽松,没过几天功夫,除了几家大妓院、歌厅门前变得冷落,滦州城里、车站、码头的地摊儿、街市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听了父亲的嘱咐,金义才第一次感觉到看似平静一潭死水般的滦州城竟然会是暗流涌动,城里城外的小日本子、治安军、国民党还有共产党等多方势力在你死我活地明争暗斗着,一不小心,就随时可能将自己和家人卷入危险的旋涡。石坊小站倒是一个安静的港湾,躲在这里既看不到吉村和日本人的脸色,也没有了喜儿和家人的烦扰;小站更像个不透气的铁桶,除了每天准时过往的车辆,外面的血雨腥风、大事小情一丝也透不进来。估计是小岩井跟着部队进了山,反正自打金义到了小站,就再没接到过任何上线的指令;于老师的“组织上”也没传递过啥消息。出于警觉和防范,金义不敢再去小学校,过年时从城里书店买了几本有关蒸气机车的技术书,每天没事就闷在屋读书打发时间。

按照惯例,滦县车站的大站长要接长不短地召集下属各小站的小站长们开会沟通情况、部署工作。从去年年底至今,李勇一一直没有过召集小站长们开会,不开会倒也清静,但薪水也拖了三个多月没见发下来,米缸和面袋子都快见了底儿,石坊小站上的李、胡两家有些熬不住了。李站长主动找到石金义,希望石副站长这个从大站长身边派下来的红人去滦州站找上峰汇报汇报工作,顺带打问打问薪水的事儿。一晃上任三个多月从没回过家,也没和滦州的任何人有过联系,除了有点想家,心里确实还常有一丝空荡荡的感觉,借着李站长的话头,金义一早收拾起要换洗的棉衣、褥单,搭了个便车回了滦州。别看才五十多里地,逢站就停的慢车咣咣当当地走了两个多小时临到中午才了滦县车站,走出车站刚进家门,一个人影也脚跟脚地进了院,来人低声打了个招呼:“是大虎头吧,回家啦?”

“嗯呐。”金义谨慎地回头一瞅,是街口那个张家小饭铺掌柜老张头,自己和老张头并不大熟,只是平日里见面点个头。

“下午三点到我那儿,有人要见你。”没等金义反应过劲儿来,老张头已掉头出了院门。

离开家并没有多少日子,但这个原本熟得不能再熟的院子好像有了些陌生。院里静得出奇,弟弟妹妹们都去上学了,没了满院子的嬉戏打闹声,院墙角的菜地满是灰黄的杂草和落叶,大槐树下被父亲坐得发亮的石凳落下了厚厚的灰尘,甚至连母亲最喜欢的大芦花鸡也无精打睬地卧在窝边没了“咕,咕,咕”兴奋的叫声。见到金义进屋,斜靠在炕头眯着的父亲身子都没欠一下,母亲还是像以往一样忙着拿起炕笤梳给金义打扫身上的尘土,但也少了惊喜;喜儿更是阴沉着脸,默默地端上了一碟咸菜和半碗剩粥就躲回进西屋。金义胡乱扒拉了两口,觉得家里沉闷得有些压抑,就和母亲打了声招呼早早出了屋。

老张头的小饭铺开在新火车站斜对面,一口乐亭音儿的老张头五十开外,新车站刚建好时他从别人手里盘下这间小饭铺。铺子不大,里外两间,外间仅够摆下了四张方桌和长凳,里间既是厨房兼住房。铺子里没聘伙计,里里外外全是由老张头和老伴两口子忙活。滦州这地方不欺生,老两口厚道热情,平日里招呼着拉车扛活的打个尖、喝口水,挣个仨瓜俩枣的勉强够生活。老张头没别的爱好,一闲下来就坐在门前石桌前琢磨象棋棋局,站前拉车扛活的伙计们有不服输的常围拢过来和老张头杀上两盘。石金义一到小饭铺门口,正守在石桌前下棋的老张头立马起身,把棋局让给身后观棋的街坊,撩开饭铺门帘将金义迎进去,警觉地向外仔细张望了一番后,随手把门前的幌子摘了下来告诉路人小店提前打烊,然后认真地插上铺门,将满脸狐疑的金义引到里屋。里屋四壁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只从西墙的小窗户透进一些光线,金义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努力适应一下屋内的昏暗,猛地发现,屋中间的案板旁边端坐着一个人,“哎哟?!于老师。”多日没见到自己心爱的于老师,石金义既吃惊又兴奋,正要上前伸手拉住于老师的手,忽然又发现屋里暗处还站着一个人。于老师没有伸手,而是站起身对暗处的人说:“这就是石金义。”

那人上前一步,抓住金义伸出的手拍了两下说:“噢,石金义同志,好一个出色的小伙子,谢谢你,为我们干了件漂亮的大事儿。”

金义被搞得一头雾水,转头懵懵地望着于老师,于老师介绍说:“这位是咱城关儿党支部的谢书记,谢运三同志,。”

听到“党支部”、“书记”这些陌生的词儿,金义更懵了,“这,这是咋儿回事儿?”

于老师赶忙解释:“咳,怪我没来得及介绍,谢书记是共产党滦县城关党支部的书记,你想加入共产党的事儿我跟谢书记说了,谢书记这次就是为你入党的事儿叫你来的。”

“啊?”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石金义有些不知所措。谢书记看出他的窘态,估计金义对入党没有任何准备,就乐着坐在案板前,示意金义和大家也都坐了下来,然后和气地说:“石金义同志呀,于淑芬同志向我们详细介绍过你的情况,你对日本鬼子有着刻骨仇恨,十分痛恨反动军阀,有加入共产党的意愿,前些日子还为我们抗日工作做了不少事,经受了党对你的考验,经党组织研究决定,同意你加入共产党。”

“啥?”金义不知该如何做答,用求助的眼神儿转向和谢书记并排坐在案板对面的于老师:“那,那我能够格吗?”

“够格够格。”于老师乐着说:“根据你前些日子的表现,谢书记他们认为你完全够格。”

谢书记也乐了起来:“小石同志呀,你痛恨日本鬼子,痛恨反动军阀,向往共产党,愿意为共产党做事,就可以成为共产党的预备党员。但思想觉悟的提高还要有一段过程,入党后我们会培养你的,教你学习共产党的理论知识,学习和敌人斗争的方法,我们和组织团结在一起,在和敌人的战斗中去煅练自己,到时候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合格并且优秀的共产党员的。”

围坐在案板前的三个人都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石金义,金义心里也平静了不少,这才仔细地瞅了眼眼前这个高大清瘦的谢书记。谢书记脑门宽大,两鬓花白,长长的瘦脸上布满像刀刻般的褶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嘴角边两条深深的法令纹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而圆润小巧的于老师略带暧昧地微靠在谢书记身边,一老一少两个人像是一对儿慈爱的父女。金信定了定神儿,略有疑惑地问:“那,那我咋儿入?”

谢书记站起身严肃地说:“经党组织决定,你是火线入党,不需要什么手续,只要和我们一起宣个誓就中啦。”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个块儿红布,在案板上仔细铺展开。这是一面红色的旗帜,正中间绣着黄色的镰刀和斧头,昏暗的光线下黄色的镰刀斧头显得异常的鲜艳。谢书记指着旗子说:“这是中国共产党的党旗,来,我们就对着党旗宣誓吧。我说一句你跟着学一句。”

谢书记和老王头都举起了右拳,金信也仿照他们的样子将拳头举过头顶。谢书记用低沉而又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出:“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金信跟着一字一句地念了下去。

“我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两个人一字一句念到最后,谢书记放下拳头转过头来说:“申请人,说出你的姓名。”

金信郑重地说出:“石金义。”

谢书记又转向老张头:“推荐人。”

老张头低声说:“周宏甫。”金信吃惊地转身盯着老张头,老张头乐了,拍了一下金信的肩头说:“别吃惊,这是我的真名,为了工作方便,起了个化名叫张老二,以后你还叫我老张头。”

谢书记严肃地介绍说:“他是周宏顺同志的亲弟弟。”

“啊?!”金义瞬间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张头肃然起敬。

金义转回头又发现,于老师坐在屋角正微笑地望着自己,就疑惑地问:“于老师,是你介绍我入党的,你咋儿不当我的推荐人?”

谢书记一边收起党旗一边乐着说:“她还不是党员呢,咋儿能当你的推荐人?”

“啥?”金义更加吃惊起来,“于老师比我够格多了,咋儿不让她入党?”

谢书记把党旗塞进怀里,随口说了句:“她话多不把门,政治觉悟也不比你高。”

于老师脸一红,上前娇嗔地在谢书记腰点儿上捣一拳说:“谁说的,我哪儿有你话多。”

瞅到于老师过于轻浮的动作,金义心里瞬间涌出一丝不自在的酸厌,赶忙低下了头。谢书记清了清喉咙又郑重地对石金义说:“以后组织上会对于淑芬同志另有安排。石金义同志,你现在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了,要像宣誓说的这样严守组织纪律,坚决完成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

瞅着谢书记和老张头严肃起来的眼神儿,石金义认真点了点头。谢书记又接着说:“现在日本鬼子正在对我们冀东根据地进行大扫荡,那里的八路军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和考验,上级命令我们对滦州城的敌人后方进行骚扰、破坏,支援山区前线的战斗。石金义同志,你是火线入党,党组织交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利用你是日本特务的身份,多收集些日本人的情报——”

谢书记话还没完,石金义憋红着脸大声喊了出来:“我,我不是日本特务!是他们逼着我参加的菊支队。”

“对,对。”看金义气得不轻,谢书记连忙解释说:“你咋儿会是日本特务呢,这个身份只是你的掩护,但对组织上特别有用,你可以利用这个身份多打听一些敌人的情报。”

金义心情平静了一些,但还是有些犹豫,“我是这个身份,但是他们没派给干啥活儿,让我安心蛰伏,不做动作。我从哪儿能搞到你说的情报呀?”

“他们不找你你就找他们。”老张头接过话头说:“滦州站的李勇一很关键,你不是当过他的跟班吗?这人可能是个日本的大特务头子,他爹李源吉也中,肯定有不少情报。比如拉着军用物资的列车进出站时间,北大营、西大营里鬼子有多少人,近期有什么活动,再就是车站里日本人有什么动向,这些都是情报。”

“嗯。”金义寻思着点起头说“吉村这家伙有点儿凶,不大好对付。他爸还中,我爸跟他熟,回头我让我爹跟他多搭勾搭勾。”

“对,要多想法子。”谢书记站起身说:“周宏甫同志是你的直接上级,由他向你布置具体任务,有啥情报要及时向实甫同志报告。”说着,又拉起金义的手有些激动地说:“你的行动一定要快,早点儿搞到有用的情报,山上的同志们目前十分危急。”

原本想着加入共产党是件遥不可及的事,这么顺当地就入了党反倒让石金义有些兴奋不起来,但接到的第一个任务让他费起了琢磨。傍黑儿到家,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吃饭,听着弟弟妹妹们叽叽喳喳的闹声,金义味同嚼蜡般默默地啃着窝头。晚上家人都睡下了,金义脱了衣裳裹起被子凑到在炕头嘬着烟袋的父亲身边,刚想找词搭上个话,父亲倒先开了腔:“金义呀,你行大,爸越来越不中用了,家里的事儿你也该上上心,别整天心老在外边漂着。”

“家里有啥事儿?”金义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啥事儿?”一听到金义对家里漠不关心的话,山海火一下子顶到脑门,“你弟弟妹妹们上学不花钱哪,你爸我腰酸脚软的小一年都没挣回钱了,你可倒好,上班半年多一个大子儿都没往家拿过,家里柴米油盐哪样不需要用钱?这一大家子都勒脖梗子呀?还有你媳妇,算咋儿着?老大不小的就这么地让人家干耗着,你好歹也是个男人,是条汉子,咋儿越活越没个出息呢。”

金信没了词儿,想让爹搭勾李源吉的话更无从说起,一个咕噜倒下用被子裹着脑袋生起了闷气。

(二)

别看独立二团范政委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像个书生,但是长着一只嗅觉极敏感的鼻子,带着全团在山里猫冬刚进正月,范政委就觉得混身上下不舒坦,鼻子像是嗅到了一股无以名状的血腥味儿。小日本子心胸狭隘、报复心重,年前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直觉告诉他,这平静的大年里小鬼子一定没有闲着,肯定在积蓄力量,没准儿年后山里就会有一场恶战。趁着汇报工作的机会,范政委跟分区领导提出自己的看法,但领导们大多不以为然,有的说他胆儿太小,有的嫌他鼻子太尖。实在没招,范政委只好和一个月前刚从平西给“老二团”派来的团长史卫华商量。小史团长虚岁才二十八,还是个愣头青毛头小子,人家确实也有“牛”的资本,从小是个苦大仇深的川娃子,十来岁就加入红军参加了两万五千里长征,是个久经杀场的红一军团红小鬼、老红军。据说卫华这个响亮的名字还是彭老总给起的,十几年来走南闯北与强敌较量的经验比范政委丰富多了,上级把他放在“老二团”明面上说是加强独立二团的领导,实际上是让领导经验丰富的老范栓住这头爱尥蹶子惹事儿的小毛驴儿。

史卫华打起仗来是个猴精,俩人简单一碰,小史立马断定:小鬼子年后肯定进山。遭遇强敌的计策是,走为上。大部队不走咱们走。大年十六刚过,小史团长向分区提出出山的请示,上级领导刚一点头就立马将全团分成十二个小分队,如同十二只下山的小老虎一般扑回到自己的老根据地,滦河两岸昌滦乐老呔儿的地盘。范政委则带着自己的御林军团直属警卫排来到滦河东岸的石坊镇,这里与滦州城仅隔着一道滦河,进可攻退可守。

部队刚在滦河边整休没几天,就传来了山里血战的消息,十来万日伪军合围不到三万的八路军冀东挺进队,没打几仗挺进队就抗不住数倍于自己的强敌进攻,开始向平西转移。范政委和史团长庆幸自己走了步先手棋,正好跳出重重包围圈与日本人铁篦子似的合围擦肩而过。二天后,团部接到上级的十万火急的电报:所有已跳出敌人包围圈的部队和各地方基层组织,要全力对敌人的后方进行破坏、袭扰,支援山里大部队突围。事不迟疑,范政委立马叫上警卫排长彭来还有熟悉滦州城的孟庆龙,仨人穿上从老乡家借来的衣裳扒了辆过路的火车就过了滦河进到滦州。

自打当兵离开家快两年了,龙头进城后瞅哪儿都觉得稀罕。范政委催着龙头引路来到了滦县简师门口,让龙头在门口守着,自己和彭来进去与地下党接头。出来时龙头借的衣裳小了点,棉裤露了小半截儿腿,棉袄盖不住肚脐儿,刚才又急着走出一头汗,再让刀子似的西北风一打冻得直打寒颤,正颠着脚在门口哆嗦,突然后腰眼儿被人捅了一下,接着是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真是你?!龙头!”

龙头回头一看,只见穿着一身素棉袍的白玉簪正张大嘴巴吃惊地站在自己身后。龙头一把拉住玉簪戴着棉手套的手,激动地说:“妈呀,姐,你来这儿做啥?”

“我在这儿上学呢。”玉簪从手套里拔出手,摸着龙头毛愣愣的脑袋说:“你,你不是当兵呢吗?咋儿听说你死了?”

“谁瞎说的,我不好好的吗?我现在是——”龙头伸手正想比划一下,但话到嘴头还是忍住,“还当兵呢。”

玉簪仔细瞅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多、嘴唇边上拱出细细茸毛的龙头,又看了看龙头这身儿短得盖不住肚脐儿的破棉袄,怀疑地问:“你当兵?咋儿穿成这副模样?”

“咳,这是化装的”话一出口,龙头觉出不对,赶忙打岔说:“你别管了,咱妈咋儿样?”说着,从袄里掏出了出门时政委让他们分头带上的两块儿银元:“给,这是给妈的。”

龙头叫“妈”玉簪没有感觉出不舒服,但对龙头拿出的钱有些警觉,“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不会是偷的吧。”

“这是我的饷钱!”龙头瞪起眼大声喊了出来。

“中啦中啦,一说就急。”玉簪觉出自己又戳到了龙头的痛处,赶忙打起圆场说:“我妈也挺想你的,成天说龙头命大,死不了。果然,你还真没死。”

“你才成天死呀死呀的呢。”话音刚落,龙头就看到政委和排长从学校院里快步出来,头也不转直奔向南小街。龙头没顾上和玉簪再聊,摆了摆手算是告别,连忙一溜小跑着追上政委的屁股。仨人快步拐进小胡同后,范政委才转头问:“刚才和你说话的是谁?”

“我姐。”

“你姐?”政委警觉地问:“你家里人不是都死了吗?”

“是我借壁儿家的姐。”龙头紧赶几步解释说:“没我姐和我妈我早就没命了。”

“哦?”范政委边走边问:“怎么又出来个妈?”

“是,是救我命的大婶儿的姐,我就管她们叫妈叫姐了。”龙头气急败坏地解释着。

范政委突然又问:“你把钱都给她啦?”

“嗯,啊?”龙头心里一惊,范政委眼太毒啦,咋儿啥都逃不过他?紧走几步赶忙继续解释:“我姐,还有我妈待我像亲儿子似的,我当兵前儿认的亲,刚才也没啥给的,就顺手把兜里的钱掏出来了。”

“你小子出手也太大方了吧,一顺手就顺出去两块儿大洋。”彭排长跟着调侃一句。

“要不,”龙头不知道该怎样做答:“要不我打今个起三天不吃饭算是给补上了中不。”

“你就是敞开儿大鱼大肉的吃上仨礼拜也吃不回两块儿大洋。”范政委回过头乐着说:“得啦,今天中午咱不花钱,滦州城最好的馆子,让你俩撩开腮帮子吃个够。”

范政委让龙头引着在城里找到一家成衣铺,彭来和龙头各要了件合身儿的棉衣、棉裤穿上,范政委也选了身儿深色棉袍和双千层底厚毡鞋,又戴上了个黑礼帽。眼瞅着到了中午,仨人收拾停当由龙头带着来到了北关的“鲁味居”酒楼。

“鲁味居”守着北关城门口,二层小楼只有三个包间,店面不大但十分雅致,大厨是从山东专门请来的,做得一手地道的鲁菜,店里只能包桌不能零点,一桌菜没有三五块大洋的下不来。仨人来到店前,范政委示意龙头守在在门口,然后带着彭来上到二楼。二楼“泰山云松”包间里早已坐着三个人,一个是共产党城关支部的书记谢运三,一个是华北治安军的边营长,还有一个是边营长手下的少尉排长。说起这个边营长,滦州城的人都不陌生,就是当年在车站上跟着“乐亭帮”混的边三儿。

日本人占了滦州后,“乐亭帮”的生意大不如前,正赶上治安军扩军,边三儿眼珠一转,想出一招,他花大价钱找人画了张东北军奉天军官学校第六期士官毕业证,又从向南逃难的东北军军官手上买了套旧上尉军服,顺手还搞到一枚张大帅亲发的银制二等军功章,带上所有东西就直奔通州的“华北治安军军官学校”。齐燮元的华北治安军为了网罗流散各地的各路军阀手下能征善战的军官,专门组建了一个“军官教导队”,只要是保定、黄浦、奉天等正规军校毕业、有战地经验的军官投奔过来,先在“军官教导队”培训,毕业后一律委以原职,优秀的高配一级。边三儿拿着伪造的一套手续,又偷偷塞给招收官员一根儿小黄鱼,就顺利地当上了治安军第三十九团二营上尉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