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站上一阵阵犀利的汽笛声又将人们拉回到忙碌生活中。轰轰烈烈的吴大坎儿杀人案就像是深秋里刮过的一阵儿西北风,打着旋儿扫过滦州城的地皮儿就无声无息了。吴大坎儿义薄云天的故事在滦州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渐渐淡去,大家更关心石头和翠儿,这对儿孤男寡女在一个屋檐儿下咋儿过日子?这个二愣子似地通达新少掌柜的能有个啥闹腾头儿?邻居的大嫂大婶们还私下里唠起了闲话:唉,翠儿这孩子命真够苦的,临末了还许给了个敦粗胖愣头青的傻小子,真可惜淹禁了这么个高挑俊俏的黄花大闺女。
可能是良心发现,也可能是没看上这点儿小财,原本判给贺家人的两驾车马,“乐亭帮”的人并没有登门要车找麻烦。石头从虞家回到货栈,脚刚踏院门,日本人像摸着脉似的由石原带两个日本兵将牵走的两驾马车送了回来,还留下了五块大洋说是山田少佐和兵营里的士兵们凑的慰问金。瞅着院子里停放着的马车和眼前饿得直打着响喷儿的大青花骡子,石头感到脑袋里空空的,似乎整个院子里的生物全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等候着新主人的命令。石头忽地感觉自己长高了不少眼睛也明亮起来,今后自己就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整个通达货栈和吴家的兴衰荣辱要和自己紧紧栓在一起。心里紧张得有些发慌的石头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他回到自己熟悉的草料房里坐下来,觉得满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在拚命地搏斗、撞击,足足发了半个时辰的呆,才猛地打了个激灵,深深呼出口气,没顾上管饿得直叫的牲口,锁上院门又直奔回虞家。
石头回到虞家没有进院,而是让正在街上玩耍的明哲把士臻叫了出来。见到士臻后石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说:“虞叔,我有点事儿和您唠扯唠扯,您给把把脉。”
看着满头是汗的石头,士臻痛快地说:“别急,有啥事叔给你做主。”
“咱还是找个地儿说吧,家里不方便。”没容士臻同意,石头拽起士臻的袖子就走。俩人快步来到街口的一处僻静地方,士臻才捯饬过口气来:“啥事儿呀,闹得这么神头古怪的。”
“虞叔,这是吴家的大事,我也没旁的亲人,想和您唠扯唠扯。”没等士臻表态,石头就接着说了起来:“爹把这份家业靠给了我,我得要对得起他。我想把货栈添俩字儿,叫吴氏通达货栈,您看中不?”
“中啊。”士臻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您今儿个就给咱写个牌匾,我想明个就把那块儿旧的换下来。”
“中,我一会儿就写,但要刻木匾得有会儿子工夫。”看着石头焦急的目光,士臻又加了一句:“中啦,我再找块板子给你刻,连上刷漆兴许赶明个晌午就能整好。就这事儿呀,有啥神秘的?”
“还有”石头又拉起士臻的袖子恳切地说:“叔,我想把吴家的家业撑起来,你得帮着我。”
“你这孩子,咱生死是一家人,哪儿是帮不帮的事儿呀。”士臻嗔怪地甩开石头的手接着说:“你放心吧,叔把你俩当亲侄儿亲侄女看。”
“那就中,那你和大婶儿荣儿一起搬到俺那儿去住,中不?”石头这话一出把士臻说愣了:“咋儿着?”
石头狠狠咽下口唾液接着说:“叔,我琢磨了半晌,我想把货栈做起来,做大,可要是没有您帮着我做不成,货栈不能没有您,您就过来帮我吧,当掌柜当账房先生都行。货栈缺人手,让大婶一起过来帮把手,再者说,我和翠儿也——”
士臻一听话音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了,对呀,如今吴家的院子空了,这一对儿独男寡女的虽有着姐弟情份,可没正式成亲前猛地撂在一块堆儿自个住是有点别扭。士臻低头思索了一下,抬起头对石头说:“这么的吧,让你大婶儿带着荣儿先过去陪翠儿住些日子,我在家还得上课,有账的时候我就过去做账。”
“别”石头有点着急:“叔,您就帮侄子这回吧,咱栈上不缺钱,您把课停了,咱爷儿俩卯起劲儿把货栈给撑起来。”
看着石头恳切的目光,士臻寻思石头说得也在理儿,现在货栈急需重整旗鼓,单靠石头一个人的力量肯定单薄,这节骨眼儿上自己应该出手帮一帮。拿定主意后,士臻点了点头说:“中吧,就依你。反正明哲这孩子也该考县中了,一会儿我去找他爹合计一下把课停了,赶明儿收拾收拾,全家和翠儿都搬过去。”
“忒好了!”石头一把抓住士臻的手激动地说:“叔啊,有您给当这个家,我的心就放下来了。”
士臻甩开石头的手严肃地说:“这话不对,我是帮着你俩,家还得你俩当,过阵子等事儿都安顿下来,你俩成过亲我们就回来。”
“中,中,叔你说得对。”石头忙不迭地说:“只要有您给坐着阵,啥事儿都中。”
两人分手后虞士臻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白明哲家的杂货铺。一听到士臻说要停课明哲爹立马急了,孩子这些日子学业上长进挺大,毛手毛脚的性子也改了不少,他正鼓起劲准备供孩子考县中,士臻真要停课撤火,全家望子成龙的梦想可能就全都黄了。明哲爹好说歹说,士臻终于想出个两全之策,让明哲每天去通达货栈上两节课,直到明哲明后年考上县中。
一切料理停当,第二天一大早,石头就急匆匆地套上一辆车,拉着士臻一家三口和翠儿回到通达货栈。大婶和荣儿陪着翠儿住西屋,士臻住东屋,石头仍在草料房里。大嫂进屋没落脚就忙着升火做饭,随着袅袅炊烟升起,五口人四个姓的一家人又有了生气儿,翠儿忧郁的脸上终于慢慢舒展开。士臻亲自题写亲手雕刻的的“吴氏通达货栈”牌匾挂在了货栈院门上正中,通达货栈又开张了。人们发现,崭新的牌匾刻意多出“吴氏”二字,是在通告大家,虽然吴大坎儿走了,货栈主人换了,但吴老板用人格打造的品牌犹在,吴家的根基没有变。兴许是社会舆论显示了威力,自打吴大坎儿杀人事件过后,“乐亭帮”虽然仍把持着车站的重货生意,但份子钱再没向小货栈和车主们收过。
从满清到民国已过去十年,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民主自由就是年轻人发泄多余荷尔蒙的由头,只要北平、天津一有个啥响动,滦州城里中小学校里的年轻学生们就像有根绳儿牵着似的也跟着闹腾起来,上百号孩子们举着各色小纸旗儿站到“阁上”城隍庙上狂呼一顿。开始时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愿意聚拢过来,瞅瞅穿着时髦学生装的年轻男女学生们的稀罕模样,似懂非懂地听听学生们的声嘶力竭地高谈阔论;空闲下的拉脚扛活壮工们更愿意凑过来,瞪起眼珠子肆意地从女学生妹子的白净脖子溜到丰胸掐腰再到白洋布袜子的小腿肚子。不管学生们怎样狂呼烂叫,北平的总统、总理依旧换汤不换药地轮换个不停,外国列强依旧变着花样地欺负中国糟蹋百姓。时间久了,学生们冲动劲儿小了不少,大伙也失去了猎奇的兴趣,该忙啥忙啥去了。而民国给滦州城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车站的运输业更加火爆了。各路军阀在全国混战厮杀,争城夺地,铁路成了运送战备资源的交通命脉。奉系把持东北、进驻北平后,把京奉铁路作为进攻退守的生命线,大量东北生产的枪炮武器和兵源运进关内分送到各个战场,从关内掠夺和缴获的大批物资产品再运送出关,滦州站作为重要的物资转运点,忙碌的运输生意让滦州车站前的大小货栈跟着挣得盆满钵满。
通达货栈新掌柜石山海的脑袋瓜儿也一刻都没闲着,火车站和日本兵营仨瓜俩枣的运输生意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反复琢磨,单纯凭借找熟人求关系做生意不会持久,应该谋划一条让生意自己做上门来好方法。他缠着士臻商量了几个晚上,实在捉摸不出啥道道来,最后俩人决定还是走出去瞅瞅,看人家大城市的买卖人是咋儿做生意的。出门前,石头让士臻仿着大买卖家老板的样儿画了张名片,正面用规整的楷体写着:
滦州吴氏通达货栈石山海
背面写着:
经营业务:车马运输人力运输货物搬运货物存储
在城里找了家印书社,花一块大洋印了一百张镶着金边儿的名片。俩人先到唐山,再到天津,在大城市的车站、码头足足转悠了一个礼拜,通过士臻认识的同学、朋友疏通关系,和几家大货栈的老板见上了面,从他们嘴里挖出了不少生意经。回到家里,石头顾不上照看栈上的生意,拉着士臻靠在炕头认真揣摸,想空了脑瓜仁儿终于想出个生意诀窍:合纵联横。按照这个思路,就是纵向与唐山、天津的大公司合作,从他们的运输体系中拿到延伸到滦州的业务;而联横就是与滦州的中小货栈联合,充分运用协作的优势争取拿到大运输业务。说到底,这还是从春秋战国老祖先那学来的。士臻天明不过宿地梳理出了纵向联通横向协作的合作运营模式,分别拟出了合纵和联横的“运输合作协议”两个范本。第二天天没亮,俩人就又登上了去唐山、天津的火车。功夫不负有心人,用了一个礼拜,石头和士臻就带着与七家货栈或运输行的合作协议回来了。没出半个月的工夫,合纵联横果然有了成效,通达货栈牵头可以横向联合二十多辆马车和上百辆人力车,每天从唐山、天津会发来三四单运货订单,运输业务拓展到榆关、山海关、迁安、乐亭等百公里范围,滦州吴氏通达货栈在唐山、天津及周边地区渐渐有了名气。通达货栈火爆起来,每天车水马龙业务量撑得满满的。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敦实厚道邋里邋遢的小车把式,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名精明能干一呼百应的货栈老板。人们也不再一口一个“石头,石头”地叫了,而是有人称呼“吴老板”也有熟悉的叫声“石老板”。但过去石头,如今的石山海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五短壮实的身材,毛毛茬茬的光头,黑袄黑裤一身短打扮和厚道中不失精明的眼神。
通达货栈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渐渐地脱离开对滦州车站和日本兵营的依赖,但石头从不怠慢李源吉,每月初十雷打不动都亲自送上上个月的份子钱。眼看着到了十一月初十,石山海没让士臻查看上月车站生意进账,而是直接从翠儿掌握的柜上取出二十块大洋,用牛皮纸包好揣进刚换的身干净棉袄袖子里,快步来到了车站。
石山海已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羞涩,来到小套院“总工室”见到李源吉轻松地打了个招呼就把牛皮纸包放到了桌上。李源吉也不再有以前那种居高临下的神色,看似不经意地拿起纸包颠了颠,乐着说:“吆喝?生意不错嘛。”
山海抿嘴笑了笑,侧身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说:“还中,托您的福。”随手拿起了桌上摆着的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端详起来。李源吉问:“知道是什么吗?”
“知不道”山海用手指在瓶肚上敲了敲:“是花瓶吧。”
“轻点儿。”李源吉俯身一把从山海手里夺过瓶子:“知道它值多少钱吗?”看到李神情紧张的样子,山海有些不解:“一个花瓶还能值几个钱。”李源吉把花瓶轻轻放回桌上,认真的地说:“这是康熙珐琅瓷,你一年挣的也不一定能买得下来。”
“啊?有这么贵?”山海眼直勾勾地盯起了瓷瓶。
李源吉没有接话而是把话峰一转:“城里和周边村镇的人你都熟悉吗?”
“还中吧,城里儿街面上的差不离儿都认得,城外几个镇和大村常拉活,大户人家常走动。”
“好,那你帮我办件事情吧,你把咱滦州城满清时在京城、天津或者唐山做官的满人给我查一查,回头告诉我。”看着李源吉说话的认真劲儿,山海不敢怠慢,认真地说:“中,我尽快去查。”话一出口又犹豫了起来:“这城里儿的买卖人和三教九流地咱都熟,当官的就差点了,要不就让虞先生给帮着办,他是读书人,兴许和当官的能搭勾上。”
“也好,虞先生现在干啥呢?”
“给我当账房先生呢。”
“噢?你小子还很有手段嘛,把个大秀才收到门下做账房先生了,看来有钱真能使鬼推磨嘛。”李源吉笑着调侃起来。
山海脸一红忙解释道:“不,不,虞先生是帮我忙,那可是个好人哪。”
李源吉佩服地端详了会儿山海,然后说:“好吧,山海,我也如实地告诉你。前清时一大批京官逃出京城躲到了滦州和山海关一带,观望着局势,准备有朝一日能复辟还朝,时局不好就出关回归祖庭。民国已经十多年了,这帮遗老儿们复辟已经全无指望,回东北老家的路也让张大帅给堵死了,只好在咱滦州一带扎下根儿来。这些八旗纨绔子弟们哪儿有兴家置业的本事呀,只能靠出卖家产过活。据我所知,出京时他们带出了一大批皇宫里的宝贝,这件珐琅瓷瓶就是有人从他们手上收的,估计他们手里还存着不少。听说一些外国文物贩子正想尽法子联系上他们,准备把这些宝贝倒腾出国。你要抓紧帮我找到他们,争取能抢先把这些东西搞到手。”
“噢?有这么回子事儿?!”山海听得两眼发直,深深地出了口气说:“这么大的事儿我中吗?”
“能行,这帮儿遗老儿们不敢和现今的有钱人联系,一是怕丢面子,再者他们人生地疏地也不认得几个当地人,你和虞先生多留些心思,勤打问着些就行。”李源吉说完又盯着石头捉摸了一下:“这是个大生意,你们也不会吃亏,事成之后给你们提两成。”
“哎”石头刚答应完一想不对,忙改口说:“那哪儿中呀,您帮了我们这么大忙谢还来不及呢,这点小事哪儿还能跟您算计呀。您放心吧,我回去就和虞先生好好合计合计咋儿打听,让手下的伙计们也都留点儿心,一有消息就立马告诉您。”
李源吉站起身拉起山海的手拍了拍说:“好,我一直看好你石山海的能力。但这事儿不要太过声张,尤其不能提是我收的。”
“中,中。”山海忙站起身,不知是该握住李源吉的手还是抽回来。看到山海受宠若惊的样子,李源吉松开手又客气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好,那就等你的好消息吧。”说完,李源吉转身从桌上拿起那包钱递给山海说:“这钱你拿回去,就算是跑办的前期费用。”
山海赶紧倒退一步说:“那哪儿中啊”说着又紧走两步出了屋,李源吉追出屋门跟上一句:“该花就花,不要吝惜钱,回头都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