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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滦州自古以来就是冀东重镇,宋辽时期曾节度义丰、石城、马城、乐亭四县,到了大清朝仍延袭明朝旧制仍设立滦州县衙,虽隶属永平府是县级建制,但仍辖义丰、乐亭两地,以州作称谓,比其他县高半格。到了民国,唐山、古冶、开平一线煤炭和钢铁产业兴盛,滦州失去了以往的经济地位,就改州为县归TS市管辖。县政府仍在原县衙署的院内,民国建立的六七年时间里县长走马灯似的更换五六任,每年要军饷筹官奉,工矿企业商家店铺被一遍遍地搜刮,县财政年年入不敷出,连修县政府办公用房的钱都没有,更别说新修县长官邸了。半年前县里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杨三姐告状”案,贪赃枉法的县帮审下了大狱,县长也遭连带被免了职,这个新县长从古冶调派过来还不到两个月,一家老小和随行秘书一家人都住在了破旧的县衙后院几间平房里。一大早一阵阵砸门声和高喊声惊醒了县长一家人,县长赶忙招呼上秘书来到前院,打开了大门。只见吴大坎儿正坐在大门外的石台阶上,身旁放着装有人头的脏布包和一把带血的镰刀。一看到两个身穿中山装官员人,大坎儿大声喊道:“我叫吴大坎儿,杀了人自首来了。”

看着满身血污的吴大坎儿和血淋淋的布包,县长知道是一桩命案,定了定神儿后赶忙叫秘书去小南街找县警察局长来。不一会儿,警察局长带着几个警察匆忙赶来,凶犯、凶器、人头具在,立马将吴大坎儿收押。没多大一会儿的工夫,贺家十几口子人也呼啦啦地赶到县衙来报案了。一时间,吴大坎儿杀人的消息就像晴空中响了颗炸雷似的瞬间传遍整个滦州城。

翠儿把头枕在娘的怀里眯了个小盹儿,而翠儿娘则一刻也放不下心来。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了,丈夫还没回来,她的心里愈发焦急,已经预感到丈夫要出大事。没等叫翠儿出门去打听,邻居大嫂就过来报信了。当翠儿娘和翠儿在邻居大嫂大婶们陪同下一路疯了一样赶到县衙时,大坎儿早已被压进了监狱大牢。

贺老六被杀更是让“乐亭帮”炸了营,领头的一面派人去天津向帮主“鸿哥”报告,一面纠集了几十号人围住县政府,摩拳擦掌地狂呼着“严惩凶手”、“血债血偿”。县长是个明白人,据说还是燕京大学法律专业的高材生,要求县警察局长尽快审理结案,严办凶手,绝不能让“杨三姐式”的冤情重现。同时让他多派了几个人手日夜看守住吴家,以防“乐亭帮”借机生事迫害吴家的母女二人。

看戏的从来不嫌戏码儿多。最先赢得自由的应该算得上是报纸期刊电台等媒体了,被称为无冕之王的新闻记者既是激恶扬善针砭时弊的斗士,又是四处找寻奇闻轶事的猎奇者,尤其是听到杀人越货等带血腥味的事件,记者们就会如同疯狂嗜血的苍蝇一般立马蜂拥而上。一时间,“滦州城杀人血案”成了民国七年的重大新闻,没出两天的工夫,就登上了唐山、天津、北平乃至上海等地各大报纸的头版。一开始,媒体报道的还只是“生意纠纷,凶者起意杀人”、“血腥人头,午夜凶案”等猎奇新闻,而随着记者们一路地跟踪调查和深入挖掘,一篇篇“黑帮霸市行凶,弱者奋起反抗”、“民主共和下的黑暗”等追踪报道铺天盖地般的遍布了大街小巷,甚至有些报道直指到罪魁祸首“乐亭帮”。坐阵天津的“乐亭帮”老大袁鸿奎原本想的很简单,逼着县政府赶紧把吴大坎儿给宰了,再找俩打手把吴大坎儿老婆孩子的脑袋砍下来告慰一下贺老六的冤魂,这屁大点儿事就算了结了。但如今全社会的目光全都盯住黑社会“乐亭帮”,从来处事不惊的“鸿哥”此时也毛了爪,赶紧命令在县政府前闹事儿的手下全都收手撤回,没有他的口谕谁也不许再造次胡闹,又通过关节找到滦州县长送了份重礼,递过“尽快结案,大事化小”的口信。别看新县长才来滦县两个月,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滦州车站这盆混水不好趟。公安局长亲自审了两天,吴大坎儿死咬住就是自己深夜拐着腿摸到贺宅,亲手把贺老六的脑袋割下来的,凶手、凶器具在,案情简单清晰。

民国初期国家百废待兴,司法体系还未建立,袁大总统倒也省事,把《大清刑事诉讼律》一翻牌儿,直接改成了《中华民国刑事诉讼律》,后面继任的北洋政府更是没有闲心修订法律,老百姓的民间诉讼都还是去县政府报案,偷鸡摸狗的小案子由公安局抓起来关几天就结了;真要有了杀人越货的大案,小小的县长就不敢轻易断案。县长赶紧亲自去唐山向市长当面请示,市长也拿捏不准,俩人又奔到省城天津。BJ的中央政府正为曹锟总统的贿选案打得不可开交,涉及到了直隶高官和TJ市长,市长官位都可能坐不稳,哪儿还有心思管小小的人命案。省高等检察院的高官只听了县长三分钟报告就下达指示:严惩凶犯,莫生民怨,当机立断,自主裁量。县长听后气得是七窍生烟,上峰说的简直就是一堆屁话,啥主都没做。本来县里还有个县协帮审专门负责断案,但刚巧滦县的县协帮审家里老娘病逝,回家丁忧去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县长决定快刀斩乱麻,他让公安局长找来几位滦州城里前清遗老知名士绅,算是组成了个合议厅,大家审理过案情后一致同意“杀人偿命”,每人签字画押后形成审判决议。县长当堂宣判:“人犯伊尔根觉罗.正新,满族正黄旗。因生意纠纷,持刀杀害贺六小,手段残忍,罪不容赦,须杀人偿命。经合议厅审理,决定判处该犯死刑,三日后执行枪决;吴家的两驾马车作为赔偿归贺家所有。”判决告示在城门口一贴出,引来了人们阵阵惊呼:啊?!吴大坎儿原来还真是个满人呀。

石头这几天其实根本就没远走。趁着天黑跑出通达货栈院门后,石头放慢脚步仔细寻思,滦州城上通下行的陆路、水路全都由乐亭帮的人把持着,天一亮就是“乐亭帮”的天下,自己哪能逃得脱?逃得远不如躲得巧,敌人眼皮底下最安全。石头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而是直奔了车站。车站的仓库对石头来说太熟悉不过了,从后墙翻进车站后,石头找了个平时人迹稀少的破旧仓房躲了起来,有翠儿给带的一大包干粮,石头稳稳地在仓房里躲了四天。第五天天刚蒙蒙亮,石头实在憋得难受,趁着车站还没上人,回来透透气活动活动腿脚再顺便找口水喝。刚溜出仓房门,正赶上值夜班巡警找僻静处撒尿,一眼瞅见了石头,就随口打了声招呼:“哎,石头,大早起儿在这儿溜达个啥?不会是在踅摸啥宝贝吧。”

石头没敢应话,转身就要跑,巡警提起裤子打着哈哈说:“你小子真他妈没良心,你们家吴老板明天就要砍头示众啦,你不去给他送壶断魂儿酒,还他妈在这儿闲溜达。”

石头心里“咯噔”一怔,忙问:“啥?你说啥?”

巡警继续调侃道:“你小子真他妈的是熊瞎子卖猪蹄儿,给我装啥傻呀。”

石头忽然明白了,他狠狠拍着脑袋“哎呀”大叫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跨过铁道冲出车站一路狂奔赶到吴家。吴家堂屋东屋里站着坐着挤满了人,乡亲邻居们大多是过来安慰翠儿娘的,也有找热闹听新鲜儿的,还有两三个打扮洋气的外来人,估摸是探听消息的记者。大家围着坐在炕桌旁的虞士臻,东一句西一句地鼓动着这个屋里最有学问的人拿出救人的好主意。石头一头闯进屋来,先看了眼虞士臻又发现了斜躺在炕头的翠儿娘和守在一旁低泣的翠儿,扑上前一把抓住翠儿娘的手,哭着大声问:“婶儿,爹他咋儿啦?”

翠儿娘正昏沉沉地微闭起眼躺着,猛然听到石头的喊声,惊得“妈呀”一声坐起身子,抓住石头的胳膊一边摇一边哭着说:“你这傻孩子呀,你咋儿这时候跑回来了。”

虞士臻看出些蹊跷,忙上前拉住石头把他拽到没人的西屋,关起屋门低声问:“石头,跟叔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里边儿掺和啥事儿了?”

石头瞅着士臻犹豫了一下,反问了一句:“虞先生,你能不能救俺爹?不会害了他吧。”

“咳,你小子迷症了吧,你虞叔是啥人你能知不道?你不说真话我咋儿想法子救人哪。”士臻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石头。

石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杀贺老六和义父吴大坎儿顶罪的前因后果向士臻叙述了一遍,士臻听完后深深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慢慢转过身地坐在了炕上。心底里像煮沸的开水一般上下翻滚,他既为石头替义父报仇大义除害的行为而震撼,更为大坎儿代义子赴死义薄云天的举动而感动,这父子俩真可称得上是一对顶天立地的汉子啊!可是此时又如何能救得了吴大坎儿一命呢?带石头去县政府自首?换回大坎儿该没问题,但石头就肯定性命不保。带石头去唐山或北平投诉喊怨?“杀人偿命”是古来天理儿,情有可原但罪不能赦,估摸石头的命还是保不住。抛出石头救下大坎儿,这步棋大坎儿绝不可能接受,反而会毁了吴大坎儿的一片苦心,更害了吴大哥的一世英名。左思右想,士臻仍难以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情急之时,又想起了心目中唯一的靠山――李源吉。不容多想,他站起身拽着石头胳膊说:“走,找李大人去。”俩人就急匆匆赶往车站。

从吴大坎儿被砍脚筋到石头杀人再到吴大坎儿顶替投案,李源吉认真听着两个人的叙述,开始还很冷静,逐渐地脸色涨红起来。当虞士臻说到县长的判决结果后,李源吉取出一直含叼在嘴上几乎被嚼烂的雪茄,伸出手用力拍着石头的肩膀深情地说:“好一对儿当代的叔齐伯夷呀!我这几天一直在站上处理一起事故,没成想吴老板出了这么大的事,唉。”然后问士臻:“虞先生,我能帮你们和吴老板做些什么呢?”

士臻搓着手着急地说:“救人呐,吴叔就这么地死实在是太冤了。李大人您见多识广,给拿个主意吧,明天就要行刑了,没时间啦。”

李源吉愣了一下,随口说了句:“不急”就又拿起雪茄含在嘴里低着头反复在屋内踱起步来,思索了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坚定地说:“这人不能救。”

“啥?”石头急了:“这哪儿中啊,那我就去自首,咋儿也不能让爹替俺顶死。”

李源吉摆了摆手说:“山海呀,怪只怪你太莽撞了。本来是黑帮欺行霸市、恶意伤人,应该受到法律和道义的惩处。可你这一杀人,反倒以血腥掩盖了大恶。吴老板替人顶罪侦破并不难,即便杀人也罪不当死。唉,中国的法律不完整司法也不健全,一个小小的县长就能草率做出重在刑事判决,实在是可悲。但是,就目前司法状况而言,杀人偿命是刑法的基本底线,如果必须选择一个人去抵命的话,吴老板这命抵的是有价值的。”

石头一听就更急了:“你说得是啥话呀!让俺爹替俺顶死?俺,俺还是人吗?!”

李源吉再次将手按在石头的肩膀上说:“我们要冷静考虑了一下,救下吴老板并不难,如果你去自首,丢了性命你会觉得无所谓,可吴老板活着出来会悔恨窝囊一辈子的。山海呀,古人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吴老板舍生取义,这义薄云天的义举一定会载入史册,让人世代传颂,死得值得。。如果你真要想救吴老板,就该帮他竖起这个义字,给他立万扬名,让他成为咱滦州像叔齐伯夷那样顶天立地的义士。”说完,李源吉转头问士臻:“虞先生,你觉得呢?”

虞士臻非常认真地点着头:“唉,若是一定有人去死,吴老板死得壮烈,死得值得。李大人,您分析得对,我琢磨着是这么个理儿。”然后拉着石头的胳膊说:“石头啊,咱该听李大人的。”

李源吉接着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办法疏通疏通县公安局,争取能去看看吴老板,给他送送行。”

士臻谢过李源吉,拉着两眼直勾勾的石头出了房门,石头机械地跟着走了几步,突然一下子扑到院里的槐树旁,用头狠狠撞击树干,满头是血地“啊,啊”大叫着哭了起来。

傍黑时分,李源吉派人带话,让吴家人立马去县公安局见吴大坎儿。石头套上车,拉着士臻和翠儿娘、翠儿急忙赶到城南的县公安局。关押死囚的大牢就在公安局后院,等士臻他们赶到牢狱时,李源吉早已打点好了公安局长和看守,从“鸿宾楼”要来了一桌子酒菜摆在了审讯室,两人在四个看守的监视下正边吃边喝聊天呢。一看到大坎儿,翠儿娘和翠儿疯了一样哭着扑过来,大坎儿撑着伤腿站起身厉声说道:“别哭!都给我憋住喽,我吴大坎儿最烦哭哭啼啼的。”大坎儿搂住扑到怀里的翠儿,在翠儿脑门儿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闺女呀,爹六十多的人啦,活得够本儿了,六十换四十,这么死,死得值,应该替爹高兴才对。”又转身对翠儿娘说:“别想不开啦,就当我喝酒喝多背过气儿去啦,有这俩好孩子陪着你还有啥不知足的。”翠儿娘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

石头走到大坎儿面前,“咕咚”跪到地上:“爹,我对不起你。”

大坎儿看着石头乐了乐说:“傻小子,你叫爹叫晚啦。”没等石头反应过来,就又拉着翠儿的胳膊站起身对着大家说:“这儿子我就不认啦,咱爷们就直接认女婿吧。”

翠儿没有丝毫准备,脸“腾”地红了起来,低声说:“爹,你瞎说啥呀。”石头也一下子蒙了,磕磕巴巴地说:“这,这,咋,咋儿回事儿?”

大坎儿瞪起眼冲着石头骂起来:“他妈了个巴子的,咱爷们儿用命换你当女婿你敢不认?!”

士臻忙打圆场说:“大哥,这儿女大事儿咱从长计议。”

“从长个屁!”大坎儿瞪着眼说完又乐了起来,捋着翠儿身后的长辫子说:“翠儿啊,爹不是个不懂事儿的混账老子,石头这小子有种,能成大器。爹和你娘早就看得真儿真儿的啦,你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你,就是抹不开面子捅破这层窗户纸。你也老大不小的啦,趁爹还在,咱今儿个就把这桩婚事定下来。”大坎儿转过身对李源吉拱拱手说:“刚才我和李大人说了这个打算,李大人也非常赞成,他愿意保这个媒,是吧。”

李源吉微笑着说:“对,山海是个好青年,聪慧能力有胆识,我祝福你们。”

大坎儿端起桌上的酒碗痛快地喝下一口酒对石头说:“你小子可得着了,我把这么好的宝贝闺女许给你了,来,给爹磕个头。”

仍跪在地上的石头转过头怔怔地看了士臻一眼,士臻点点头说:“磕吧。”

石头“当”地一声用头狠狠地磕在地上,抬起头大声叫了声“爹”。

大坎儿乐着说:“中,再认你妈。”

石头转身冲着翠儿娘磕了个头,大声叫了声“妈”。

翠儿娘捂着嘴“唔唔”地点头,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大坎儿又端起酒碗,对着李源吉和士臻说:“中啦,今儿个还有李大人和你虞叔作证,你俩的事儿就这么地定啦,以后好好服伺你妈,我在那边也就知足啦。”

李源吉迎合着端起手边的酒碗说:“吴大哥是咱滦州城感天憾地的大义之人,俩孩子的这门亲事又为这个仁义之家续写了可歌可泣的佳话,今天这门亲事定得好,我再次祝福你们,希望你们不要珍惜你们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姻缘,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士臻也激动地说:“这真是千古佳话,千古绝唱啊,祝福你们。”接着,又招呼翠儿转过身来站到石头旁边:“来,你俩一块堆儿再给你爹妈磕个头,就算定亲啦。”

翠儿犹豫着双腿跪到地上,石头跪着向翠儿身边凑了凑,一把抓住翠儿的手,翠儿红起脸想挣脱没有挣开,俩人肩并肩一起给大坎儿和翠儿娘磕了三个响头。正在这当口,“咣当”一声审讯室的门打开,一个胖警察腆着肚子闯了进来,大声呵斥道:“真是反了天啦,竟敢在大牢里成亲。”见在场的人都显出吃惊的表情,胖警察“哈哈”乐着说:“好,好,牢房定亲,千古佳话,有这天大的稀罕事,咱也来沾沾这喜气儿。”

见到是县公安局长,李源吉忙拱起手感谢道:“哟,是崔局长,给您添麻烦了。”

崔局长摆摆手说:“麻烦是不小,这要是让上面知道有人敢在大牢里儿办喜事,非把咱这小芝麻官给抹拉了不可。”说着,又对着大坎儿拱了拱手说:“吴老板,我老崔佩服你是条汉子。这出命案瞒的了天下可瞒不住咱老崔的法眼,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这桩买卖做得好,做得值,也给咱滦州人长脸儿啦,佩服,佩服。”然后回头对李源吉说:“李先生,该留下的话留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时候实在是不早了,该走啦,再不走兄弟们就太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