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筷子拨了一块红烧肉,滑入汤中,咕咚一声,将面上的油一圈圈地如荷叶般摇动。
搅动三两下,便在筷子上绕了一圈细面,我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她不动声色,离桌子远了些,大概是担心油汤溅到书。
在家里是很难吃到这样一碗面的。那里净是些肥腻的肉和鱼,凑巧一个人在家做饭时,做出的也都是不太能入口的东西。
一团团面下肚,我的眼前浮现了两天前我逃到火车站的模样。那时候考虑过什么呢?只有无穷的远方,过于宽广的世界,没有前路的将来,但也绝未试想过吃上这一碗热腾腾的红烧面。
那我们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在吃面时一直想对余楠溪问,实际说出口时已经走到了一个客运站。
“去我老家。”
一辆停在眼前就已遮住半边天的大巴车,嗡地一声发出引擎的轰鸣,弥漫开一股浓厚的热气。
“诶?你老家?”
“你以为我坐火车来干嘛的。”
说的什么“我也差不多啊”,这不差得挺远的吗?我看了一眼余楠溪,心中十分复杂。
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在等候,太阳不知不觉挪移到高处。用棉衣裹着婴儿的母亲,抽着根烟满头大汗的中年男性……我们在人群之间显得有些另类。
嗡~~~一阵低鸣代表着又一辆大巴的驶入,车头的玻璃前摆着白底红字的塑料板——
【永山南→北坞】
“就是这趟车了。”余楠溪说。
车上是一股陈年的塑胶味,窗帘破破烂烂,形同虚设。余楠溪递给检票员两张买好的车票,她直接坐在了最前排靠窗的座位上,我也只得顺势坐她旁边。
座椅时刻都在抖动,轰隆轰隆的低音像炮弹一样被打进脑子里。二十元一人的车票,便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余楠溪帮我付了十元。到北坞大约需要一整天,这样的震动还将伴随每一秒。如果现在还后悔“当初不下火车遇到那个小孩就好了”,想必太迟了,但我确是个迟钝的人。
皮质的座椅像涂上口水一样,粘得我皮肤直犯恶心,于是将手端放在大腿上。
随着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耳旁的嘈杂又多了一分。常是一些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有声有色地传到耳朵。
“噗”一声,车门关上,眼前透过高大的窗玻璃看到的外景终于开始变化。引擎的轰鸣在音调高升了一会儿后,变得不那么刺耳。
大巴驶出了客运站,开始与早高峰的车流互相争抢道路。再过片刻,路渐渐宽了,两侧的楼房变成了树和田地。
我看了看前方的路牌,只那一眼,很快又飞过车顶向后跑去了。
【三号公路】
车的颠簸,摇动着我的思绪。
余楠溪刚拿出那本《若山萍水词集》,又把它放回包里,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理了理衣服后合上眼。
向窗边望去,在余楠溪安静的脸庞之外,闪动着画面。此时路旁被翠绿的树木排满,再一晃眼,几个低矮的瓦房占据了视线,电线杆凌乱地穿插其间,下一秒又是蔓延到远处的红土地,泛着微绿。
云层之下那只飞鸟的影,从一个小点开始变大,越来越大…
“呃…”我的喉咙涌上一股气流,嘴里一股酸味夹杂着红烧牛肉的气息。
我连忙把头摆正,躺在坐子椅上,深呼吸,却又被那浓重的塑胶味刺激得差点吐出来。
大巴仍然继续着有规律的把摇晃与颠簸。我往前方看,地平线不断靠近。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前拽,本在前进的景象瞬间定格,还未反应过来,安全带拉住了身子,勒得肩膀一疼。
“诶?”“怎么了?”“什么情况…”四周渐强的抱怨声让我更加恶心了一分。我双手撑着膝盖,努力将大脑的晕眩压制住。
余楠溪在一旁似乎也被惊醒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包随即看向我:“你看起来不太好哦。”
我靠回座椅上:“有点晕车吧。怎么车突然停了?”
她叹了口气,望向前面:“这种情况的话,恐怕是…”
司机“啪”地拍了两次手后站起来,车上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个魁梧的身影发话。
“那个,大家都不要急,”他洪亮的声音传遍了车内,“车有一点故障了,这个经常有的,大家先下车等一会儿。”
众人一边带着嘘声一边纷纷下了车。
我和余楠溪下车后,站在路边默默看着车的双闪。隔着车玻璃,尽管映满了树叶和天空的倒影,仍能看见司机大叔在车上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南方的冬季,正午仍不能算凉快,况且在杂草丛生的路边,蚊子随时出没。有几人已经开始给脖子抓痒。
不远处就有一条岔路,一部分不愿等待的人已经前去准备离开,岔路连着一片镇子。
司机从车门满头大汗地下来,众人的眼神一齐看过去。他拿块毛巾擦擦汗后说:“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大家自己想办法走吧。”
就像引爆炸弹一样,众人愤怒的喊声披头盖脸地向司机涌去。
“我们付的钱呢?…”“这算什么…”“我要向消协举报你们…”…
司机连连后退:“你们找公司去!我开车的也不知道……”
有人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有人走去岔路上,争讨声很快自然而然地熄灭了。
余楠溪和我仿佛置身事外的无关人员,看着一批又一批人离开,不为所动。
“这下怎么去啊。”我问她。
“只能搭顺风车了吧,”她平淡地说,“北坞就在主干道上,应该会有很多人顺路吧。”
她走近路中间,对每一辆经过的车辆招手。
零星的车经过,大多是毫不理会地冲过去了,只留下一阵风。几分钟后第一辆停下的车出现,摇下车窗的是个戴方框眼镜,像公司白领一样打扮的人。
“你好,我们可以搭个便车吗?”余楠溪问。
“两人怎么着也得两百块钱吧。”
于是他甩下一股难闻的尾气开走了。看着那个渐渐缩小成一点的车,感觉手臂的肌肉充了血,用力一握才稍微舒服点。
“如果都是这样的人怎么办?”我抱怨道。
“不会的。”她说着,又向下一辆车挥挥手,眼睛远望着延伸的长路。
下一辆减慢速度徐徐停下的车,粉色的漆格外显眼,距离越近越像听见了重音鼓的声音。
车窗慢慢降下,一团浓烟飘了出来,一个染着黄毛、眼角奇斜、胡子拉碴的男人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重低音DJ舞曲震得让人耳膜刺痛。
“你好,我们去…”连我都几乎无法听清余楠溪的声音,那人这才把音乐调小了一点。
“咋的?”还没等开车的人说话,副驾驶一个胳膊满是纹身的人没好气地看着我们。
余楠溪顿了顿,直起身欲言又止,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我拉了拉她的袖子,摇摇头。她回头,似乎心领神会的样子,拍了拍我的手指。
她大声地回了一句:“对不起!我们没事!”
“没事招什么手!该死,我车刚跑热呢……”那人边抱怨边关上车窗。
“轰”的一声起步,那辆粉红色的车飞快地冲了出去,我被卷起的尾气气刺激得咳了几声。
余楠溪退回马路外边,蹲了下来,沉默地地盯着地面。
几声虫鸣。
我感到腿站得有些酸了,便也蹲了下来。灰蒙蒙的柏油路面上,风刮着几片枯瘦的落叶。那些叶子被迫盘旋着,翻滚着,无法挣扎的样子,我竟有些同情它们。
“喂…”余楠溪轻轻地开口。
“嗯?”
“我们这样出行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不是要去你老家吗?“
“也许是吧…”她的语言越发缓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逃出来才是没有意义的吧。”我说。
“那你怎么就愿意跟我走?”
“只能把你的意义当成我的意义了吧。”
她听后,微微偏过头,眼神长久地望着我,好像在看什么难题一样。我从她深邃的瞳孔里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禁躲开了视线。
同时,一个不太利索的引擎声传过来,余楠溪刚准备站起来,手已经伸出了一半,那声音来源的一辆小面包车却已经缓缓停在了我们面前。
还未等她开口说话,车窗就落了下来,坐在驾驶座的是一个头发泛着银白色的老爷爷。
“你们为什么蹲在马路上呢,要帮忙吗?”温和的嗓音,老爷爷脸上的皱纹密了几分。
余楠溪两眼瞬间有神了,兴奋地跑了上去:“爷爷…你好,我们准备去北坞,路上的车坏了,我们可以搭个便车吗?”
老爷爷也十分开心的样子:“北坞?北坞好啊!我也正好要回去呢,我家就在那。”
“真的?!谢谢你!”
“不嫌弃我这破车就坐上来吧。”他按了一下开锁键。
于是,停滞的行程重新动了起来,这次的车除了有些狭小之外,一点也不颠簸。
老爷爷一边开车一边唠嗑起来:“我呀…是永山城里务工的,算是半个人民教师吧。这不马上放寒假了,我才回老家歇几天…”他说着,眼神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绕过中间挂的香囊瞥向我们。
“这个是我孙子,”他指了指一旁摆着的相框,“应该明天就会回来。”
“爷爷,您孙子多大了?”余楠溪八卦地问。
“哈哈哈,17岁多,马上高考了。”
高考……对我而言如此遥不可及的词汇。
“比我大呢。”余楠溪说。
“哈哈…”
就在这样闲聊间,我们不知不觉就过了中午,在车上睡了个午觉,再醒来时窗外仍是没什么特色的乡间田野,但太阳已经偏西。
“小姑娘…”他突然说道。
“怎么了?”余楠溪回应。
“你们为什么去北坞呢,也是放假了?”
我看向余楠溪,她显得镇定自若。
“嗯,我们外地的,放假比较早。”
“果然放假就是要回家啊…你在北坞住了多久啊?”
“我是在北坞出生的,小学开始在城里读。”
“噢噢!土生土长啊…”老爷爷边笑边感慨,“那要跟老家常联系的哦。”
“我爷爷在北坞,大半年没联系了。”
“没事,这次不就回去了吗?还有十里路。”
等到这十里路开过的时候,天空已经被染得金黄。北坞坐落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密密麻麻的房子铺满了山脚,在夕阳的映照下亮丽鲜艳。
一个标准的县城。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我先回家整理下东西。”老爷爷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
“谢谢爷爷。”我和余楠溪一齐说道。
乡下的空气总是沁人心脾的,我贪婪地深呼吸着。
“你还记得你爷爷家在哪吗?”我问余楠溪。”
“肯定记得,你就跟我走。”她坚定地望着前路。
天上飞过几只鸟儿,扑着翅膀划过云端。
我踏着脚下粗糙的水泥路,四处望望。
两人之间忽然保持了很长的一段沉默,脚步声响亮。
“总感觉…心里好慌。”余楠溪微低着头。
“没走错路吧?”
“绝对不会。爷爷带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往返这段路两次,你看那根歪的电线杆,背面长着一大片青苔,我都记得。”她远远地指了指路旁一根摇摇欲坠的电线杆,看起来随时会倒在一边的水沟中,但掉漆的金属,不羁地在夕阳下闪着银白色。
两边的平矮房,纵使墙面发黑开裂,也被染上金黄的色彩,一片片瓦像逞亮的宝石。
经过那根电线杆时,我瞟了一眼背后,果真从水沟边蔓上的青苔顺着杆子背面延伸得很很高。
一切都是温暖,又美好的小县城模样……
只是有些异常的寂静。路上没有车,零星的行人也几乎不说话。
鼻子不禁多闻了一下,捕捉到了饭菜的香味。
余楠溪抓紧了胸口处,上衣被扯出一道道痕,把头埋得更低,小口喘着气。
“没事吧,走累了?”我见状问道。
“不……”她慢慢松开手,“只是突然很紧张。”
“快到你家了吧,紧张啥呀?”
“嗯…从这个小巷进去,有个很大的花园,就是那里。”
“对嘛…不用担心,我也想见见你和蔼的爷爷呢。”我们边说边走进小巷。
“嗯…爷爷又温柔又可靠。”
小巷的墙脚长了各种各样的草,从那些连一个指甲缝都塞不进的地面生长,仿佛是溢了出来。
“快到了吧?”
“嗯…就在前面左边。”
小巷左侧的墙在此中断,往后便是篱笆和围成的草地。视野突然开阔。
余楠溪的脚步猛得一颤。
“啊…!”她僵在原地。
明亮的霞光倾泻在这座绿油油的“花园”里。
我也几乎吃了一惊——那分明是个荒废已久的园子和危楼。
园子的铁门被几根锈迹的铁链粗暴地缠了一圈。杂草狂乱地覆盖着一切,竞相生长,看不到丝毫道路的痕迹。园子后的矮房,被岁月染脏的白墙上被画上一个刺眼的“危”字。
“余楠溪,这是…”
“我看得见!!”她喊道,随即喑哑地咳了两声,用双手扯住衣服,蹲了下来,蜷缩成一团。
一堆破败腐朽的木板,散落在那栋房屋门口,窗玻璃也没有两块是完好的。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念念有词,眼神只是空落落地盯着那荒乱的园子。
一旁房屋的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她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余楠溪,问我:“刚才怎么了?那么大声。”
我咽了咽口水,指着那个巨大的红色“危”字:“阿姨,你知道这个房子是谁住的吗?”
“那个啊…原来是余爷爷家,但是啊…”她的神色有些迟疑,眼睛往回看,又瞟了眼余楠溪。
“但是什么?”我的手心捏住了一把汗。
小巷间吹来一阵凛冽的寒风。
“老余他…”她咽了口口水,“在四个月前就去世了。”
声音在大脑里回响了几遍,我的耳朵确定听到了那样的字眼。“去世了”,是的,余楠溪的爷爷。一股从头到脚的麻木让我大脑一片空白。
余楠溪的双肩微微地颤抖起来,更用力地抓住自己的双臂。
“余…”我刚准备说些什么,她一下站起来向小巷那头跑走了。
“呜…”
似乎喘气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在小巷间缩小的背影,没有犹豫地冲了过去,脱口而出地喊出来:
“余楠溪!!——”
回荡在狭窄的巷间。
夕阳沉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