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车次:D4139」(2 / 2)末班花火首页

面对这个问题,我长久地沉默。

“喂喂!你再不回答就要大冒险了啊!”

“大冒险了啊!跟那个谁表白怎么样~”有人附和着。

“表白——表白——!”

“我想要去…”在愈发纷杂的起哄声中,我开了口,一刹那便鸦雀无声。仿佛所有人都期待我的回答。

“我想去世界的尽头。”

——叮咚咚噔。

列车的呼啸,铁轨的碰撞,音调似乎慢慢变低。

一声广播提示音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窗外的天有了更深的赤色。

“列车即将到达永山站,请在永山站下车的旅客收拾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我的脚步向列车前进的方向挪了一步,这一长串庞然大物开始减速。

窗外的楼房,黄昏中的城市,在一眨眼间就被火车站的隔音栏遮蔽,那狭长的门窗外被绿色的塑料板填满。

车厢里传来几声老化弹簧的吱哑声,然后是金属扣被扳开,和一些重物落地的声音。

窗外的一片绿又在顷刻间消失殆尽,映出了一排排井然有序的站台,只是零星有人,拖着大小不一的行李。夕阳穿台而过,打上橙黄的滤镜,拉长了柱子的影,平行地铺在地上。

列车有些笨拙地缓慢行驶了最后一段轨道。在速度与走路已经差不多慢的时候,却猛然地像碰到墙似的“咚”一声停下了,害我踉跄了两步。

——叮咚咚噔。

“列车当前的停靠站是永山站,请在此站下车的旅客收拾好行李物品有序下车。列车将在本站停靠15分钟。”

哐当的开门声后,一股新鲜裹着热浪的空气扑面而来。车外的景象终于鲜艳起来。

拎着与其他人不同的,轻得四处摇晃的帆布袋,接缝处脱落的织线披散着。我踏出列车,走到月台上,想要透透气。

头顶不见边际的人造穹顶挡住了天空,无处不提醒着这座城市的气派。浑圆的夕阳落在远处的高楼间。

我深吸了一口气,异地不知名的空气抚摸着我的肺腑,竟有些不舍得呼出来。我与这座城的气息仿佛来了一个满怀的拥抱。

我在月台中央的长椅上坐下,静静地望着金黄色泽的城市。苍暖的光击中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吧嗒一声,碎开来。

已经走出好远了。我不禁想道。

我与那个窒息的地方已经彻底抽离开…了吧。

眼前的城市是陌生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曾被我看过一眼,此时紧紧盯着各样楼房和街道的我,像个初次来到海滩拾捡贝壳的小孩似的。

从来时的方向吹起一阵静谧的风,铁轨绕到很远的地方,消赶于浅蓝的地平线外。

又坐了会儿,夕阳又下沉了点。我便提起帆布袋起身,准备返回车里。

正盘算着晚饭怎么解决,四五十块钱的高铁餐值不值,余楠溪会不会愿意再分点吃的……这类问题时,我的上衣被一股力量从后面拉住,一股风灌进后背,冷飕飕的。

“诶?”那力量不大,还被我往前带了几厘米。我一回头,是渐弱的阳光,再一低头,一个小男孩的短发才进入视线。

我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从衣服上松脱。他穿着卡通图案的衣服,头发是薄薄一层,看上去四五岁左右。

“你干什么?!”我看了看周围,只有几个单独等候的乘客,他的家人似乎不在附近。

“大哥哥……!”他簌地就掉出几滴眼泪。

他突然就呜咽起来,我的舌头像打结了一样,语无伦次:“啊?…诶,你先别…怎么了你?”

“呜…我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妈妈教我走丢了要找可靠的人帮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我帮不了你吧,那边的叔叔不是更可靠吗?”我蹲了下来,用手指给他看。那人穿着一身橙红的制服,揣着对讲机,在列车旁踱步,看上去是月台的巡查员。

“他们好可怕…一点都不温柔。”

“唉,我跟他说说。”

我走过去,小男孩怯懦地跟在我身后几米。

“你好,”我把那巡查员叫住,“那边有个小孩跟父母走散了,你们这有处理……”

“抱歉,我不管这个。”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挥了挥手又继续巡查。

我过去跟小男孩说:“你说得对,确实不太温柔。”

他听了又抽泣起来:“呜……”

“别别别…你先说你从哪里来的。”我看了看月台上方的时刻表,还有7分钟发车。

他指了指斜上方。我顺着看过去,是偌大的火车站里。

“你父母和你一起到月台,然后走散了吗?”

“…是我自己走下来的。”

“那难办了啊。”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检票口溜下来的,但他的父母大概还在火车站里,宛如大海捞针。

“呜…我要爸爸妈妈…!”

“别别别……我实在没法带你回到火车站找人,不然我的票就作废了。你在这等着,说不定他们就来找你了。”我打心底知道这种概率微乎其微,但逐渐逼近发车时间,不得不先把他甩掉。

对——反正五分钟前我还完全不认识他。

“带我找爸爸妈妈嘛…呜呜呜…”他把鼻涕混着眼泪搓得满脸都是,另一只手又拉住我的衣角。

“都说了我做不到。”我往前走试着挣开他的手。

“我想爸爸妈妈了…哥哥你和爸爸妈妈走散之后,也会…着急的吧…呜呜…”

一股恶心的酸胀从胸口蔓延上头顶。

我抓住他纤细的手臂,用力一甩,他一屁股倒在地上,眼睛盯着我,充满了惊异,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待他从惊吓中回过神,颤抖地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哭起来。

“…呜哇啊啊啊啊!!——”

真吵,烦死了。我攥紧了拳头,大步迈向车门。反正以再也见不到,反正我也只是个无处可归的废物……我这么想着,看见一个身影却从门里走出来。

“怎么回事?”余楠溪走出列车,我侧开身子,向后退了一退。小男孩的哭声不止,在月台和穹顶之间回响。

她拎着一个白色帆布包,挎上肩。

她看看小男孩,又看向我,伸出一只手指冲我的眉心:“欺负小孩?”

“怎么可能啊!是他走丢了非要找我。”

她没管我,蹲下把小男孩扶起来,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细心地擦了擦他那已红肿不堪的眼角,又把纸巾递给他。小男孩很快收起了哭声。她温柔地问:“你遇到什么事了啊?”

“呜…我跟爸爸妈妈走散了。”

“姐姐带你去找工作人员,让他们帮你我家里人,好不好?”她拍了拍他的头。

“好。”小男孩擦干了眼泪。

余楠溪站起来,拉住我的手:“站台两端是有服务点的。你也给我跟着!”

“你真去?马上就发车了。”

“你不想弥补自己的错误吗?”她紧抓着我的手,犀利地盯着我。在她的视线之下,我的每一句话仿佛只能卡在喉咙,化作一口气叹出来。

见我没反驳,她松开了手,抱起小男孩,转头跟我说:“快点。”

我只能跟着他们走。

沿着月台,很快就走到了我们乘坐的列车尽头,车身似乎不长,毕竟是便宜价的老型号,但车头的流线型设计仍很有魄力。

余楠溪示意小男孩看,指着说:“呐,这就是车头,漂亮吧!”

我默默地走着,心里计算着又过了多长时间。一秒…两秒…算上刚才的几句话是多久来着?应该还剩……

“喂!”余楠溪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我回过头,她带着小男孩在一个门口站着,“你走过了,就在这里。”

我长叹一口气,回头走过去。小男孩一见到我的脸,就把头低下去,可以避开了我看向他的眼神。

月台上亮起了几盏灯,与渐渐沉没在地平线的夕阳发出一样微弱的光。青石板铺成的地砖,被光与影的交织打上了斑驳的痕迹。

这个标识了“临时调度室”的地方,在连接候车厅和站台的楼梯底下,不起眼地开了个绕满玻璃的房间。余楠溪打开门的片刻,一个稳重的女声传来:“几位旅客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

“有个小孩子跟父母走散了,”余楠溪边说边把小男孩从身上抱下来,“可以拜托你们帮忙找吗?”

“当然没问题。你们放心,我这边可以根据旅客的购票信息查找,能随时移交给车站内和其他站点。”

“谢谢你了。“余楠溪微鞠了一躬。

“不用那么客气!小朋友来,先说一下你的名字吧。”

……

小男孩的名字在电脑上检索着,很快就出了结果。

“我看看…是半小时后出发的高铁票,一起购票的人有…小朋友来看,是不是你爸爸妈妈的名字?”

小男孩凑近看,爬到工作人员的腿上,眼中闪起了光亮:“是我爸爸的名字!还有妈妈!”他雀跃地蹦到地上,兴奋地跳着,先前的难过一扫而光。

余楠溪也笑起来:“太好了啊…”

那位女士拿着一张便签,对着电脑屏幕记下来一些信息,转过来说:“他的父母还在站里,可以联系上,一会儿我就把他带上去,多谢你们了。”

“哪有哪有…”余楠溪脸红着轻轻挥手。

小男孩向我们走过来两步,十分郑重的样子说:“感谢你们。”说完,他做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隔着玻璃,远处的云霞绽放着暗红色的残光。

我看着小男孩天真无暇的面庞,他也看着我。我的视线突然就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一旁的余楠溪满脸的欢喜,蹲下来又与小男孩说上几句俏皮的话。

我想我是不配接受感谢的,便先回头打开门,窗外一阵寒风吹了进来。

背后鲜亮的欢笑与眼前的黄昏,一前一后夹着我。

与此同时吹进来的,还有那种气动门关闭时,“噗”地喷出一口气,又“哐当”一声闭合的声音。

——大脑瞬间被寒风刺醒,猛然炸开一身汗毛。

完了。

“喂!火车要开了!”我回头一嗓子喊出来,余楠溪愣了一下,连忙拿起一旁的小包就冲了出门,飞一般的速度奔向列车。

距离列车的第一扇门有十几米远,但还未等我们跑到那,车身就开始与站台做相对运动,渐渐朝着我们冲刺的方向启程。极缓慢的速度,但车门紧闭,从玻璃上只折射出我狼狈的头发和面容,镜子里的倒影仿佛嘲笑着我。

列车肉眼可见地加速,上一秒是短跑运动员,下一秒变成了小汽车。从关车门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可能上车了——任谁都清楚。

我想要停下那已经微微发酸的双腿,不愿意再做无用功了,但是,但是……

余楠溪一刻不停地跑在前面,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我的每一寸筋骨都用疼痛宣示着抗议,肌肉酸胀得几乎要扯开皮肤,汗液沾满了后背,贴住了刘海,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望着前方同样在太阳完全落下的昏暗站台上,奔跑的身影。

好奇怪啊,我不解地思索起来。像被她牵着跑似的,我的思绪脱离了身体,仿佛旁观着这一切。

余楠溪,明明列车已经启动了,不可能再停下来的。明明是这样无法改变的结局,为什么你还要往前追呢?

你好奇怪啊。

但我的脚步不听使唤地,也跟上了她的步伐。

她奔跑着,长发舞动的样子,浸染在黯淡的深蓝色天空中。微弱的,埋在地平线下的夕阳倾尽力量,照亮了那只翩翩起舞的蓝黑色蝴蝶。

列车不可阻挡地越来越快,每一扇车窗,每一扇门。都以令人无可比拟的高速向前拉开距离,飞驰而去,纷纷融入那片昏暗中。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十分不舍地,念念不忘地,慢了下来,手臂也不再尽力摆动,飘舞的长发也停止了演出。

列车驶过的呼啸,低沉却刺耳。

等到整辆列车全部移出站台时,我们已经跑到了月台末端。再往前就是延伸至天边的铁轨,只能停下了。

西边隐约透着橙红色的天空,像水墨画一般,点缀几粒发亮的繁星。

眼前除了远去的D4139号列车,还有它卷起的尾流,一股浓厚的风裹住我的身体,吹散了她零乱的头发。

她望着列车远去的方向,驻立了很久。

风渐停,她最后一根飘起的发丝垂落下来。

我们静静地,在这片夜色中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