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吴国叛乱,到周亚夫带兵凯旋,前后数月,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云端之下浩然伫立的长安城被点缀得美不胜收。
正午时分,天边的暖光悠悠地笼罩着长安城。城内最大的酒楼内人声鼎沸,在一楼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客人,都不免抬头多看几眼二楼的那几桌酒宴。
吴楚军吃了败仗,大汉朝廷大获全胜,城中的百姓们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计算着吴王的战马铁蹄什么时候会踏入长安城。城中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此刻,列侯们坐满了酒楼的二层,纷纷身着华裳,交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闻得列侯们你一言我一语,好不激烈地议论着不久前的战事。
“吴王刘濞不自量力,竟妄想与我大汉朝廷相抗衡。短短三个月,刘濞就从野心勃勃地发兵到二十万军卒全被斩首,这周亚夫大将军不愧是我大汉的一员猛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那也是梁王死守梁国的功劳。不然,这吴军早就挥师北上长安,震动朝廷了。”
“看你们说的!主要是托皇上的鸿福,咱们才能有今天的日子,是不是?”
“是,是,皇上的鸿福!”众列侯连声附和。
其中有一个列侯,一边吃着菜,一边听旁边的人热火朝天的议论。等到大家稍微安静了一些,他才插话说:“看你们这点儿出息!我们赢了这场仗,也顶多就是求个安稳。可是有的人就不一样了。我听说,借给我们饷钱的子钱家无盐淡,靠着这一仗发了大财,一夜之间富甲关中!”
“那是肯定。无盐淡出万金赊贷,利息十倍,不富起来才怪!唉,这吴王刘濞敢跟朝廷作对,说起来也是因为他占有铜山,能铸造钱币,财力雄厚。无盐淡也是靠着用财得当,才一夜暴富。说到底,这倒像是一场钱币之战呢!”
接着就有人随声道:“这子钱家还真是个高人,竟然能预见战争的未来。靠钱生钱,此招甚妙,甚妙!”
倒有一人却是稍见忧心,看着众人,说道:“钱来得这么容易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情。你们想想,关中区域,无论是地势还是环境上都占尽优势,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富豪云集。而那些人也都是有本事的,经过几代人数十年的苦心经营,才造就了富裕家产。他们能走到今天,说明他们不仅懂得打江山,还明白怎么守江山山。但子钱家几乎是一夜之间暴富,一来是树大招风,容易惹人嫉妒,二来他能生钱,却也未必有守钱之力啊!”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但无论怎样,当初吴王叛乱,我等关东区域封地皆被占领,长安城内的子钱家都以关东成败未决为由,不肯赊贷,唯有无盐淡肯出手相助,解我所急,他乃是我们的大恩人呀!”
“是啊,是啊。让我们同饮一杯,庆祝这得来不易的胜利!”众人举杯欢庆,笑声一片。
长安街上的方圆赊贷行,比起外面更加热闹。家仆们里外忙碌,在管家法政的指挥下杀猪宰牛,准备向钱神祭祀。钱串子忙前忙后地跑腿,后面跟了一串的小孩子,等着放鞭炮。
“祭奠大礼现在开始”随着法政拖长的喊声,整个院子逐渐安静下来。
只见无盐淡站在钱神“青蚨”的神位前,引领全家人跪拜在地,又上香三炷,口中念念有词:“天圆应乾,孔方效地,感应天地,钱神保佑,财富满盈,百姓富裕,江山稳固。”
家人们也跟着重复一句:“钱神保佑,财富满盈!”
“青蚨”的牌位前,袅袅的烟雾盘旋着上升,如同一条盘旋的蛇尾……
相比长安,战败后被废除的七国,皆是一派寂寥光景。昔日吴国境内日夜鸣响的铜山,失去了往日的忙碌修葺整齐的居所,低垂着屋檐,让阳光静静流淌。凋敝的街道上除了脚步匆匆的行人,还有一些乞丐正在乞讨。
“唉!”从门缝里看着这一切的老人家,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伴儿,来吃饭吧。”后面的桌子上,穿着朴素的老媪招呼了一声,摆好了两双碗筷。
“大王家里遭逢巨变,吴国又成了这个样子,我哪里还吃得下饭?”刘伯摇了摇头。
“我知道,大王对我们有恩,让你做了那么多年的管家。如今大王全家被抄,如果不是之前大王念你年迈让你提早告老还家,恐怕我们也会被牵连,哪里能苟活到现在?但事已至此,只希望老天保佑,太子能够平安逃脱。”刘老媪劝慰道。
“我们也得多行善事,这样大王一家到了地下,阎王才不会为难他们啊!”刘伯说着,从桌上拿了几个烧饼,开门走了出去,分发给街边的几名乞丐。
其中一人跟其他乞丐似有不同。他独坐于于角落中,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也不像其他乞丐一样哀嚎。从他身上,莫名地散发出一股硬气。
刘伯看见那人身边还有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由得过去多给了一个饼子。对方也并未拒绝,双手接过烧饼,对刘伯点头谢恩。
就在这时,风撩起乞丐遮住脸的长发,刘伯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猛然大叫了起来:“英、英卓?”刘伯很是诧异,似乎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跟往日那位主管铜山五千多人的铜铁官联系起来。但确定了眼前人是英卓之后,刘伯霎时怒从心起,指着英卓大骂起来:“你……真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天有眼,竟然让老夫碰见了你!你这个狗东西,弃大王幼子以保全自己,如今已是臭名远扬,你竟还有脸苟活在世,枉背这一张人皮!”刘伯说着,一把打落了英卓手里捧着的两个烧饼。
英卓俯下身来,卑微地将额头贴在地上,双眼含泪地说道:“刘伯,是我对不起大王,我对不起大王呀!我英卓枉为人,辜负了大王一片恩情和嘱托,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现在知道错还有什么用?你、你还小公子的命来!”刘伯气不过,就顺手抓起路边的一根棍子,对英卓劈头盖脸地一顿暴打。虽然刘伯年迈体弱,可是在满腔怒火的驱使下,棍棒毫不留情,而英卓并未躲避,很快就有鲜血从英卓脸上流下来。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英卓嘴里念叨着,忽然一记闷棍重重落在他跪得麻木的腿上,英卓猛一咬牙,斗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下来。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忍住了哼哼声。
可是躺在旁边的孩子却好像有感应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刘伯就着木棍撑住身子,喘着粗气半带哭腔地呼号:“作孽啊!你在扔下小公子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你自小流浪,是谁收留了你,给你饭吃,待你如亲生儿子一般,还送你到秦岭山中拜师,习练武功?又是谁养你到娶妻生子,又封你为铜铁官,将手中财富毫无保留地交给你保管?可你呢?练就了一身武艺,关键时刻却弃大王于不顾,还将大王幸存的骨肉扔下山涧……你、你还是人吗?”刘伯几乎声声泣血,眼中泪花闪动。
英卓用手捂着被打折的腿,往前爬了两步,跪在刘伯跟前:“是我英卓愧对大王恩情,是我英卓忘恩负义,是我我对不起大王呀!大王的恩情,英卓毕生难忘,来世……只能来世再报了!”
“好一个来世!来世!”刘伯说着,愤怒地举起了棍子,朝着英卓头顶打去。可是这个时候,边上的孩子哭声撕心裂肺,生生止住了刘伯的动作。他又想起那可怜的吴王小公子。就算英卓有罪,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啊。他犹豫了一下,终是把悬在英卓头顶的棍子往旁边一扔,转过身打着自己的脸,颤巍巍地走了。
“作孽啊,作孽!”
刘伯的话,伴着木棍滚落在地的余音,在英卓耳边久久萦绕。入了夜,风一阵阵地吹着。英卓拖着断腿,抱着怀中的孩子一瘸一拐地走进树林中,回到了临时居住的破屋中坐下。他将讨来的米羹,一勺勺小心地喂给孩子吃。看着孩子的小嘴儿一张一合,满足地喝着温热的米羹,英卓也安心了不少,只是眼中还流露出些许黯淡的光芒,似是惆怅,还带着一点懊恼。旁边用枯木生的火堆的光,在哔哔啵啵烧了一阵子之后,也渐渐地式微,冷不丁被一阵风吹灭了。这破屋四面漏风,倒也不觉奇怪,那零星的火苗还在英卓眼底跳跃着。英卓微拧眉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是刚才那道风?英卓像一头狼,在空气中隐约地捕捉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将手放在旁边草堆上,摸索到了藏在草堆中的长剑。借着夜色,他不作声地环顾四周,周围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被他收入耳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英卓的目光刚从侧面房梁上移开的时候,一个矫健的黑影就从梁上跳将下来,抓着一把刀劈头盖脸朝英卓砍过来。英卓似乎早有防备,方才只是静观其变,不等那黑影靠近过来,英卓已经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着宝剑从原来的地方一跃而起,撤步弹开数尺远。
“什么人?为何要出手伤人?”英卓拿着长剑与黑影对峙。他不知对方底细,但从刚才的招数中不难看出,对方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只是英卓怎么也想不到,他一个落难之人,如何还会招人刺杀。这究竟是什么人?
对方并不答话,而是将手里拿着的一枚哨子放到面纱底下用力一吹,顷刻之间,破屋周围接二连三跳出十来个同样的黑影,都是手拿兵器,来势汹汹,看样子是与先前的刺客同伙!
英卓虽不多问,但心头也猜到这些人来者不善,暗暗做好了迎敌的准备。不过他面面上还是不急不躁,紧紧拧着眉头继续喝问:“各位究竟何方神圣?深夜造访,也不似劫财,倒像是要取在下性命。难道在下有什么得罪各位的地方,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英卓话音刚落,对面那领头的黑影就开口说话了,用很不客气的呵斥口气:“奸贼,废什么话?你为人臣,却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今日我郭解带着少年帮前来,就是要替天行道,用你的鲜血浇祭吴王和小公子冤魂!”
那稚嫩口音听来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英卓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想来这些人是知道他的来头,并且谋划了不少时日,就是为取他的性命来的。只是英卓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也是为了他抛杀吴王之子一事而来。
方才那领头少年郭解自称“少年帮”,倒是让英卓豁然明白。英卓虽然受吴王养育之恩,但是年幼入山,跟随一代“钱王”长安雪学习铸币技艺,后来又长住丹徒铜山,为吴王开山铸铜,因而对吴王府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只知道吴王广交天下豪侠,黑白两道上与吴王有交情的人数不胜数。但自从吴王兵败之后,有不少人明哲保身,撇清与吴王干系,像眼前这样,甘愿跳出来为吴王说话的人,的确少之又少,必是与吴王有深厚交情且一身侠肝义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