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多贵的直觉是准的。就在他收拾妥当、带着陆氏搬入官府给他分配的小院时,三尺衙送来了陆万钟的骨灰——人是在江边发现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捕快们当场就把遗体火化了。
据推测,死因是跳崖。
他沉默地接过那一方小小木盒,不哭不闹,好似早就知道,是命该如此。
“有劳了。”徐多贵平静地道谢。
院里除了他和陆氏,只有一个拉车的马夫。现在马夫午睡去了,陆氏亦没有声响,小院里一片死寂。
仿佛一草一木皆在哀悼。
徐多贵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直接将骨灰拿给陆氏?恐怕她会直接晕死过去。
先自己偷偷收着?可子笑如何能怠慢?
他甚至连他具体的死期都不清楚。
秋风凛冽地吹,又是一阵阴云涌过,几滴雨砸在徐多贵的额头上。
老天爷落泪了。
怀远一手撑伞,一手背在身后,右侧跟着满面白纱的常明。
“幸亏太医院医术高明,否则你这张年轻脸蛋,毁了真是可惜。”怀远仰头叹道。
常明哑着嗓子:“可现在依然很丑。”
“不丑,起码有个人样了,比当初好很多。”
“嗯,以前听你一日吐几遍,最近都没怎么吐了。”
怀远有些尴尬,低头不再作声。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快要上明光殿的台阶时,常明忽然驻足问他:“你说,陛下会讨厌我的模样吗?”
怀远伴随滕泗承这么多年,对答案心中有数,可看着年轻人紧张的眼神他说不出重话来:“你忠心护主,陛下赏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讨厌你。”
“可你都吐了好多次。”常明不依不饶地提起这茬。
“我……”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怀远一时语塞,“我体虚。”
常明感到奇怪,边挠头边瞥了他一眼,忽然两眼一瞪,似乎是顿悟了什么,然后后知后觉地笑出声。
怀远无奈笑笑,将红伞举高了些,催促他快些上去。
滕泗承坐在大殿中央,正一脸沉静地批阅奏折,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常明与怀远恭恭敬敬地行跪拜礼。
“平身。”滕泗承搁笔,放松躯干靠在龙椅上:“怀远过来。”
怀远从望见龙椅背后放下的幕帘时就察觉到大殿内气氛不对劲,此时听陛下只叫他而不叫常明,心中不安更甚,走着走着几乎有了步步惊心之感。
他在龙椅一侧站定,同时忍不住用余光去窥探幕帘的缝隙——里面有一片水蓝色的衣角。
怀远暗自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
“烧伤可好些了?”滕泗承背对着他问常明。
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张嘴巴的常明干脆地答道:“回陛下,已经痊愈了。臣现在行动自如,即使是舞枪弄棒也不在话下。”
“甚好,”滕泗承用指腹有规律地敲打着扶手,被胡子掩盖的下半张脸看不出情绪,“把纱布解下来,让朕看看你。”
怀远与常明对上视线,然后怀远率先移开目光。
常明立在长阶之下,窸窸窣窣地解开白纱,让那张酷似邪神恶煞的狰狞面庞暴露在青天白日里:左半张脸尚有人型,右半张脸坑坑洼洼,沟壑纵横,颧骨处的皮肉像花一样绽着,一道一拃长的紫红色伤疤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位置凶险得令人汗毛倒竖。
怀远的胃又开始翻江倒海。
幕帘背后那人的气息沉郁而绵长。
“你……戴上吧。”滕泗承不忍直视,以手支额,回避道:“你为护朕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想要什么奖赏,只管说,朕一定替你办到。”
“求陛下继续让臣鞍前马后、为您效劳!”常明脱口而出。
这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请求,而滕泗承却停顿了很久都没有回答。
怀远先他一步意识到结果,眉尖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
常明反应了半天,亦明白了滕泗承的意思。
他当即下跪道:“陛下!”
“朕赐你黄金万两,可保余生衣食无忧。明日到白水阁去领东西,往后,你就自由了。”滕泗承缓缓说。
常明瞳仁震颤,转而盯住“无动于衷”的怀远,弱弱地唤道:“怀大哥……”
滕泗承很有耐心地等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