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祭坛。他想,在犹如人声合唱的低吟的催促中不断地想,那座祭坛很重要,祭坛,是的,快些,得到祭坛去,快些。他迈开了步。
背后,钟楼的哥特式尖顶被沉重的铜钟牵连而脱落,破损的外墙上雕刻着一个螺旋向内的符号。
庙殿小教堂,极丑陋、诡恶的旧神的诅咒符纹“年轮”所显之处。它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球,高悬在钟塔之上,数百年如一日,直勾勾地凝望拉铎洞底王朝之南。
巴别尔站在教堂花园的后门外,背对着钟楼,同样面朝南方。他的身体彻底暴露在“年轮”的视野范围之内,视线逐渐模糊,逐渐和“年轮”交汇在一起,成为了彼此的延伸,隔着很远的距离,俯瞰那座历史久远的祭坛。他背上的背包、身旁的陌生人、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淹没在耳鸣声之中。
饥饿。
那些邪祟的恶果萦绕在他周围,犹如被掩埋在地底的亡魂齐声合唱,不断引诱他跨过理性的一线,幻觉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是否他从始至终都是只身一人?失踪者、蛇人、邻国的先知,再加上一个妄图加害于他的探险者,是否都是他的幻觉?
饥饿。
这座溶洞、这座失落的城镇中还隐含着什么东西,就像磁铁异极之间惺惺相惜,他感到自己就像那块散发光与热量的月之骨,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从南方传来。
到祭坛来。
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头部巨大的畸形的婴儿,四肢短小,碳黑色的皮肤布满褶皱,与生俱来就是一副丑陋的嘴脸。它被围困在“年轮”的螺旋迷宫当中,断断续续地向外界求援。
喂养我。
它浑身包裹着黑色的卵壳,身边的营养物质被消耗殆尽,就快要饿死了。
诅咒与蛊惑深重,巴别尔根本无法感知耶谢尔的所在位置,听不见他说任何一句话,不能保证他不会再使什么手段、耍什么花样来加害自己。
“有人呼救,我们得到祭坛去,它在呼唤我们。”调查员头也不回地往台阶下走去,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那都无所谓,他只有一个念头,到祭坛去。在密不透风的幻觉里,他逐渐认定自己的旅途终于彻底结束,已经抵达了终点,那是唯一一个清晰的目标,不可能是假的。
透过“年轮”,透过“玛纳之眼”,他再度来到了那扇熟悉的巨门之前,那扇黑色的、潮湿的、不断蠕动的温暖门扉,聆听他的痛苦,汲取他的血液,涌出滔天洪水,为他打开通往无穷无尽时间的苦行之路。
他在回环往复的道路上向前,最终回到起点,那里只有万事万物的答案与因果,他的灵魂与躯体将彻底消解,他未赎清的罪孽、未兑现的愿望、未平息的怒火,皆淹没在门后的万丈黑色光芒之中。
——饥饿!
样貌丑恶的婴儿哭吼,它窄小的短脖子上堆积着大量皮肤,在每一次抽气时像鱼鳃一样扇动,空空如也的、核桃皮一样的大脑袋是个累赘,随时都有把鳃堵死,令自己窒息的风险。
调查员走下了楼梯,在古城复杂立体的小巷和水渠里自如穿梭,方向始终朝南,仿佛有什么人在为他引路。他们走了所有正确的路,跳下一道矮墙,终于站上一片宽敞的、积满白色尘埃的土地。
巴别尔聆听到了水流声,和顺着洞口垂直下探时一样,从岩石壁内侧传来,水流量庞大,仿佛心脏在鼓动泵血,分外有力。
然而这片空地附近没有岩石壁,这座干燥得要命的地下城镇内也不存在任何一滴水。
他脑中的黑色迷雾略微散去,耶谢尔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了上来,拎着自己的麻布袋,和他站在一起。他们首先看到的是许多石造的柱子,共有十三根,风化和破碎的程度有高有低,但基本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这些石柱环绕着中心的一个圆形石台——呼唤他多时的祭坛近在咫尺。
然而还没走几步,一股强烈的腐臭气味便直冲两人的鼻腔,耶谢尔的防毒面具起到了大用途,而巴别尔则呛得连打几个喷嚏,捂住了鼻子。他的防毒面具早已经摔坏了,剧烈的刺激性气味反倒让他清醒不少。
石制圆台镶嵌在呈漏斗型向下凹陷的地面里,四段台阶延伸向四个方向,一层层隆起,中间是一个凸起的平台,略高于平地,其他部分则与平地共同形成积水的凹槽,某种粘稠的暗红色液体蓄积在其中,围着平台绕了一圈,那些恶臭的气味正从蓄水池里散发而出。
“搞了半天,你知道来这儿的路?”耶谢尔把他的麻袋扛在肩上,抻长了脖子往祭坛上方张望。
调查员没有回话。他拽住破损登山包的背带,将物资放在地上,继续独身向前。他脑海中的水流声越来越大,但源头并不是这座祭坛,水的流向更加深远,体积更加庞大,只存在于某座石壁的另一侧。一定是石壁,他听得出来,知道那些水正从外面拍打棺椁的大理石,像是在发出某种警告。
凑近看,环绕平台的整圈水池里都泛着油花,浸泡着说不清什么东西,巴别尔堵住鼻子,低头往下多看了两眼——这股难闻的刺鼻气味极为熟悉,他似乎不久前刚闻过,然后是硫磺味。那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登上台阶,几根哺乳动物的腿骨、一颗人类头骨以及许多小石头和矮鳞木的树叶,散落在圆台中央,附近的镂空凹陷里还有渗出的腐臭的脓血,似乎形成了什么字符,却被抹掉了。他们站在这座被前人屡次提及的祭坛上,什么怪事都没发生。
“这是什么情况……”他听到探险者在他背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液体还有流动性,有人刚来过不久。巴别尔用自己的靴子底碾了两下那滩血,思忖道。
他往后看,开始环顾四周,观察平台附近的情况,而耶谢尔却先一步越过他,径直朝那堆意义不明的骨头走了过去,嘴里还在嘀咕什么脏话,听起来有点生气。
“等等,不要贸然行事。”
调查员想阻拦,探险者已经弯下腰,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一根腿骨——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