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仍没有熄灭,但他背后的走廊灯被巡逻的关掉了。在黑暗中他突然感觉很口渴,渴到自己成了一块干旱十年的土地,身体和精神意志都在皱缩龟裂。
坚硬的金属器械在和骨头碰撞摩擦,很快还有了电锯的声音。他看不清,但颅骨被切开一个狭长的口子,电极矩阵刺进大脑皮层时引发的剧烈疼痛仿佛就发生在他身上。
他空空如也的脑袋里一阵刺痛。
然后呢?然后一个死去的人的大脑被植入芯片和电极,心脏装上起搏器,躺在病床上经历九死一生的神经重建之后还能活过来,这是人与机器界限混乱的“忒修斯时代”的医学奇迹。虽然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健全的活人,但只能成为背着自己过去的身份,无法回忆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的“归来者”。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仍然在深海,旁边有人碰了碰他:“我们是安全的。”
只是这深海,又是什么鬼地方?
他猛地被推回基地被围攻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抱着头蹲坐在原地,仿佛刚刚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他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颤,骨髓和全身的毛发都开始战栗,这种大难临头一样的恐怖预感让他没法多思考,立即连滚带爬躲进了墙角的掩体——在他离开原地的瞬间,天花板上暴露在外的电线向他戴过的地方放了一次电,紫白的电蛇游进地面发出巨响,留下一团爆炸过的灰尘,混着臭氧的腥气,分外难闻。
乘着放电的间隙他也顺着消防井钻进地下,穿着绝缘衣的小孩扛起沉重的井门,将八个锁一一锁上。
如果没记错,这个孩子成为“归来者”已经有四年了,他只记得这四年的事情,但害怕所有的枪械和子弹,听见枪击的声音还会有瞬间的呆滞。本该长高变壮成为大人的孩子,在这四年里一寸都没再长。
在地下找了十几分钟的路,终于在废旧的地下水电集中站门口的电闸箱里摸到了密码键盘,输入密码后原本闭合的墙壁向他裂开了条透光的缝隙。
他挤进缝隙后,无线通讯也恢复了正常,切到休息频道能听见还活着的伙伴都在发各自的牢骚。
“506归队,506来办公室找我。撤离完成,本次撤离没有伤亡——待会等我出来喝两杯啊!等我到了再开酒,谁提前开了扫一个月厕所!”头领的嗓门很大,他听着头领在无线通讯里喊,头领本来的声音经办公室敞开的门回荡在走廊里,震得他头皮发麻。
他是那个倒霉的“506号”。小孩将气密门归位之后去手术室接受例行检查,这段五十多步的路只能由他自己走。他不是惧怕这位灵魂属于石器时代的女头领,只是过去有些事情梗在心里,每次见她都要作些心理建设。
走廊的灯有亮有暗,主要是负责水电的那位太擅长精打细算,这些灯都是他拆来捡来的。
头领办公室的门口挂着幅装裱精致的油画,不管基地搬到哪,头领都会把这幅画带在身边,钉在她附近,这是组织的象征。
画中天幕阴沉海浪翻卷,灰白的海鸥和浪花分不清彼此,一艘半旧的轮船正在浪尖之上,眼看就要坠入浪谷被狂暴的海水吞没;船甲板上有个工人半跪着正用尽全力砸钉子修补新的漏洞,破损的铁片被卷进海里,连船身涂的“忒修斯号”也因为更换而缺了几块。密布的乌云中间裂开,有一束金色的天光照在船上,修船的工人也沐着光,仿佛他的劳作是一种能够得神眷顾的祈祷。
这就是“忒修斯之船”,它在罗马帝国时代被提出,到了机械发展到可以改造人类的时代,它已经成为时代向人类的发问:
一艘船已经在大海上行驶了几百年,但是凭借良好的维修和及时地替换零部件使得这艘船能够继续行驶,当所有的零件都被替换掉之后,那么这艘船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吗?还是一艘另外的船?当一个人从外到内逐渐被替换成机械,他还是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