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司不止一个。
迎晓王朝有南北两座都城,太祖皇帝最早在桂州迎晓县起家,因其知人善任且颇具统领手段,士族豪强和农民领袖均愿顺从归附,在他带领下推翻前朝统治、打下大好河山。
迎晓王朝建立后,太祖皇帝放弃了前朝设在中原地区的旧都,将新都城选在了南方富庶城市江州,江州依漕江而建,水陆交融四通八达,的确是当时最适合建都的城市。皇城建立起来后,江州便也改名叫了江京。然而休养生息的日子过了不到七年,前朝旧部竟联合北方外族大举入侵,短短数月便吞食了大片北方疆域。
雄韬伟略的太祖皇帝亲率依然兵强马壮的迎晓军整队北上,历经两年的扫北战争,虽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但总算是将前朝势力连根拔除,做了蠢事的北方蛮族更是向迎晓王朝俯首称臣,退回他们的蛮荒领地继续吃草。
当所有人都觉得是时候班师回江京时,太祖皇帝毅然宣布要在北方建立新都,于是乎,随队北上的官员将领全都留了下来,原本留守在江京的人员也被调来了一大半。一座宏伟都城在北方核心区域迅速建成,定名为尚京。
有别于临水而居、风雅闲适的江京,尚京所处地带是广袤的平原内陆,远方山脉纵横交织,形成了抵御外敌的天然屏障,皇城的建筑群更是建得高大巍峨、金碧辉煌。
南北两都、甚至南方与北方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尽管太祖皇帝并未宣称尚京是迎晓王朝的新都,但实质上,重要的政治力量,包括皇帝老儿本人,都已经在尚京重新扎下了根基。
江京没有盼到它的主人回家,这座只当了七年都城的繁华城市,成为了迎晓王朝当时最为尴尬的存在。
之后的二百年太平盛世几无战乱,尚京成为了王朝的政治和军事中心,而江京虽然政治地位薄弱,但凭借其地理环境优势,同样是王朝不可或缺的经济中心。
江京不但没有成为“废都”,反而成为了朝廷的“宝库”,源源不断的钱粮供向北方,两都的治理结构,也正式被确立下来。
江京复刻了一套精简的朝廷编制,除了军事由尚京中央统一管辖外,南方大部分区域的民政、财政、土地、官员考核等均由江京自行分管。因此,像宣明司这样的机构,南北两都各有设置,尚京宣明司的最高长官尊称为北宣伯,董世升坐镇江京,自然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南宣伯。
……
宣明司衙署独立于江京城东,李沐穿过庭院跨过主殿门槛的瞬间,已经将今日司内所有人员扫视了一遍,约十丈见方的宽广空间内,四十余张案几由南向北分列排开,官吏们没有固定座席,但低级别的从士和文士通常会靠前坐,将后排案几留给前辈。今日正厅内不过二十来人,李沐见胡小龙已经身着夜青色公服盘坐在西南角的案几前,一本一本的快速翻阅卷册,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李沐径直走到最后排的案几盘腿坐下,途中几位书士和从士恭敬行礼,他亦微笑着点头致意。其实今日他本可不必来到司内,换作往常,他顶多到后室向徐铉请个安、听几句嘱咐,便即刻动身前往目标所在地。
昨夜刚被师父训斥过,再去请安不是李沐的行事风格,至少也要冷落老头子几天吧?此行的唯一目的,无非是带上那个拖油瓶,不然既得罪师尊又违背上峰意志,这等忤逆之事李沐是绝不会做的。
“不过这个郭良,为何能登上宣明司的红色卷册?按我之前的初步探查,这厮也就是个江湖骗子,继续探明施骗手段便是,其中隐藏的危险究竟在哪里?”李沐心里想着,手伸向腰间取下常伴左右的木笔,摩挲着笔身想要重新理一下思路。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李沐斜撑着脑袋面朝墙壁,思绪里一串串信息彼此勾连、断开、再次勾连,从脑海映射到了灰白的墙面上。距离真相本就还有未解之谜,这也是下一步行程的目的所在,但一个下等匠人如何制造更多威胁?难不成府里养了刺客?
李沐没有察觉到,此时的胡小龙已经抱着一大叠卷册站在不远处,见到师父如此入神,未敢再向前叨扰。
李沐手中攥着的木笔引起了他的注意,之前见师父将此笔悬于腰带之上,有别于寻常文人雅士喜好悬挂玉佩,这件指头粗细、长约半尺的佩饰,倒是显得师父有着特立独行的性情。
近距离观瞧时,这木笔倒不如胡小龙意想中的精致,其笔杆是未经加工的纯木,仿佛是随意折下的一段树枝,还有零星破碎的树皮覆盖其上。
或许是随身多年的缘故,木笔表面显得光滑通透,阳光照射下,似是有一股淡淡的紫气萦绕笔身。
至于是何种木料,胡小龙无从分辨,但看那五彩笔尖,分明是以青羊毛为底,以狼、貂、虎、兔毛为盖,笔尖未曾沾染过墨汁,显然不是作寻常书写之用。
李沐收回思绪,见胡小龙面带憨笑看着自己,遂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其走近一些。
“有没有收集到什么新信息?”
“师父见谅,时间仓促,能收集的信息有限。但是今日一早来到宣明司,一位同僚抱了这叠卷册给我,说是师爷特意命我仔细查阅。”
胡小龙把卷册放在李沐的案几之上,后者翻开一本,见是江京城外虎阜关的入关查验记录。
见李沐不明所以,胡小龙翻至做好标记的那几页,上面记载着郭良数十次运入关内的货物。碍于知识水平有限,关口卫兵的记录十分粗略,对于无法识别的货物,大多只是简单描述一下特征,确认没有可疑后便即放行。
五花八门的木料自不必说,那本就是郭良的本门生意,其中樟木、檀木、柚木记录频繁,至于猴血神木,李沐从未想过能在这些卷册中找到踪迹,且不提郭良所言虚实与否,即便真有神木运进过关内,那些丘八恐怕也无从辨认,只会草草记录应付差事。
卷册中不容忽略的,是一些中原地区不常见的奇异禽兽,其中鲁番鸡的数量最多。这种禽类多栖息于西南雨林之中,尾羽长而艳丽,生性却胆小慵懒。
据前人记载,鲁番鸡全身遍布毒腺,食其血肉轻则四肢无力,重则三个时辰内毙命。因此,除了当地蛮族偶尔捕获取乐,大多数鸡群都生存于野外无人问津。
在郭良的运送记载中,每隔数月就有五十余只鲁番鸡运回府上,作何用途含糊其辞,只道是剪其尾羽用作观赏装饰。
除此以外,还有三则记载更为怪诞的异兽,数量不多却值得注意——
“成利九年二月初八,兽六头,其状如犬,白首而青身,牙半尺有余,名曰熊獒;
成利十一年四月十五,兽两头,其状如猴,直立如人,板肋而虎爪,名曰虎狌;
成利十二年八月初九,兽一头,其状如牛,独角六足,赤毛如箭羽,名曰御牛。”
李沐合上卷册,略作思忖,明亮的双眼徐徐放光,他看向胡小龙道:
“即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