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叫歪德村的山村,村里有百来户人家。
那时候我七岁。村里很穷,年轻人不愿意待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长大一些了就往外跑。村里的老人就说:
“小鱼顺着山脚的河游到外面去了。”
村里大部分人都是种地的,当然也有不少人会做点小生意,比如年轻点的夫妻会编草席出去卖,年纪大点儿的种点菜卖。他们不光买草席,一门生意但凡流行起来,就会导致多户人家转行,大家跟风着上,东西一多竞争也就大。县城里的人消息比村里灵通,等好做的生意消息传到村里,外面的人早就做得风生水起了。就光说打草席,人家直接办厂,有机器,不论是规模还是设备都比我们更先进。草席做好了还得背几十里山路去没人打草席的地方卖,有时候花半天时间背出去没人买也是个问题,这就导致了累死累活可能还赚不到什么钱。
在这一点上,像我爹和我娘就看得通透,他们知道这里没有先机,自己本来也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所以选择去县城打工,下班回来再翻翻地。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和村里哪些人家比起来也差不到哪去。
这个村子里,有很多是坏人,剩下的是正常人。其中几户人家经常对我们家指指点点,因为我们家是外来的,他们姓姜,而我们家却姓杨。他们谁家孩子跑出去玩,或是谁家放在门口的脸盆找不到了,还是谁家鸡跑到地里去抓虫子吃没回来,总是要先找到我们家来,说是跟我们家孩子出去玩了,或者被我家偷了。他们到我们家翻箱倒柜,东看西看,找不到嘴里说的东西,有时候就顺手抓走藏在柜子下的两个水果,有时候没有东西,连挂在门口的大蒜都要解走两捆。
刚开始的时候我爹和他们打过几架,我娘就坐在门槛上呜呜地哭,说算了算了。后来只要他们来了,我爹就给点儿东西,他们就嘿嘿地笑,连说:
“你人不错。你们家人都不错。”
每天早上我娘起得早,她先做好饭让我爹吃完,之后我爹挎着自行车在门口等她,她洗了碗就会先进屋嘱咐我和弟弟:饭在炕上、出门别往山里跑。等我听到我娘从桌子上拿起那个布包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出发了。那个布包里装着她自己路上吃的早饭,还有和我爹的午饭。之后我爹就用那辆自行车带着她去城里。
家里的大人出门了,我和兴荣先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屋里,然后就“耶”地掀开被子从炕上跳起来,仿佛是两只离开了鸟巢的燕子般冲向厨房,抓起锅里的地瓜往外跑。我们要跑到村口看我们的爹娘骑车往城里去的样子。爹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带我们去一次城里,在我们看来,城里是最好的地方,热闹,街上挂满了年画,还有无数摊位上的玩具、糖画、虾片...我和弟弟都以为我爹和我娘每天去城里都能碰上这些,还能赚钱。
跑到村口的次数多了,村里的其他孩子就知道我们家大人走了,就来抢我们手里的地瓜。他们站在我家去村口的路边,看着自行车从身边过去,四人中为首的胖子还会乖巧地和我爹娘说一声:
“叔叔阿姨好”。
他们四人自封“姜一哥”到“姜四哥”,和我同年。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盯着我们手里地瓜的模样就像猪八戒看到人参果一样。我和兴荣天生就比较瘦,二打四更是打不过。姜一哥先是伸手向我要我手里的地瓜,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给的时候就被一把夺了过去,顺势被推了一把,坐在地上满屁股都是土。那地瓜在他的胖手里被捏的变了形,他就拿到嘴里吃。
兴荣小了一岁,但脾气比我大多了,他抬手就把地瓜丢在地上,地瓜被砸在一片碎木板上摔得稀巴烂,然后跑到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就丢向其中一人。他虽然个子小,但动作非常快,姜二哥还在呆呆地看那块入木三分的地瓜,接着就“啊”的一声捂起了脑袋,脸皱得像个苦瓜,然后由白变红,大声哭了起来。
“打他!”
剩下的孩子见状立马扑上来揍兴荣。我就上去拉,拉不动就掰他们手指头。
接下来我被姜一哥按在地上大叫着双脚乱踹,拳头乱舞,也不知道打在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在挨揍。
很快这边的动静就被听到了,五六个大人跑过来把我们拉开。
其中包括姜三哥和姜四哥的娘。她们平时不干活,瘦的像两根苘麻,也学城里的女人那样打扮打扮,脸上擦点粉,手里抓着几颗瓜子。她们俩刚刚就在不远的空地上唠嗑,远远看见儿子们两个一起打兴荣,怕把别人家孩子打坏了,吓个半死,现在噔噔噔地跑过来,跑近了看,才发现自己儿子的鼻子被打破了,涂得满脸是血。于是两个女人就开始问孩子怎么回事,先问问自己的孩子,又马上去问对方的,叽叽喳喳的像两只麻雀,也不管孩子说了什么。
最后是姜二哥的娘,她生得胖,挤进人群找儿子,问怎么回事。姜二哥就用手指我们。姜一哥就说是我和兴荣拿石头砸他脑袋。那胖女人立马瞪向我,站起来走到跟前就给了我一巴掌。我脸上又麻又痛,耳朵嗡嗡直响,眼泪都下来了,又不敢说话。她打完,又转移目光想去找兴荣,一看吓了一跳。这时候我才敢抬头,兴荣胳膊和背上全是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旁边拿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就要朝着她脸上砸,眼里凶得要命。
“死肥婆,他们先动的手,你打我哥!”
“哎哎哎!放下放下......”剩下的三四个人见状赶紧挡在中间,把兴荣手里的石头弄了下来。
胖女人见兴荣没法朝她丢石头了,脸上的害怕马上又变成凶戾。
“小狗崽,刚刚你想干什么?!想杀人啊?”
她说着还想上来动手,两个男人上去好容易把她拉住。
“干什么?这狗崽的爷爷本身就是当年落了难逃到我们村里来的,说到底还不算咱自己人。我们好心收留了他家,结果现在忘恩负义,反倒欺负起我们的人来了!你们放开,我今天非得......”
“算了算了,小孩子打架。”有个男人说。
“小孩子打架?谁家小孩子打架用石头砸脑袋?。。”
越来越多的大人往这边来,去劝胖女人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在人群中边指我和兴荣,边跳起来抖动身子,好比正在被搅拌的开水中一块不断上下浮动的肥肉。
这时候有人小声劝道:
“村长来了。”
听到这话,姜二哥那胖胖的娘呼吸都慢了半拍,像是出门脚下踩到了金项链,脚往后缩了缩,原本指着我们的手用完全不符合她身段的扭捏模样收了回去,然后咧嘴笑,发现笑得太过了又变抿嘴笑,然后看着那个从人群中走出来的中年人。
“村长。。”
村长仿佛没有看到胖女人热烈的目光,“大家散了,非要拿个说法也先等老杨两口子回来。”
“村长!你看看我们家两个娃,脸上被打成这样!”那两个瘦女人用力地把自家孩子推出人群,声音尖锐,“你怎么也得评评理!要是我们晚来一会儿,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这时住在我家隔壁的驼背老妇拄着拐杖走过来,她那平时颤颤巍巍的身子绷紧了神经,一只手拉住兴荣,另一只拿拐杖的手就拉住我,嘴里不知道在骂什么,就要带我们回家。那三个女人想来拦,她就用拐杖杵地面的那一头去捅她们。村里人都知道她有个畜生儿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是个杀猪的,浑身横肉。三个女人不知是怕她儿子还是怕弄脏了衣服,不敢上来。
我和兴荣就这么被她带回了家,一路上我的手腕被那根拐杖硌得生疼。到门口后,她放开我们俩,嘴里还在说着一些我们听不太清的话,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家门口,坐在了那张椅子上。那把饱经风霜的竹制小椅子是她的专属座位,她坐上去后,椅子便“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因为是邻居,从记事开始,我就知道她天天在那儿坐着,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其中一句,几乎全村人都知道:吃也吃不报,饿也饿不到。她说的报是饱的意思,到是死的意思,意思就是说自己吃又吃不饱,饿又饿不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喊的,语气很有特点,仿佛是生气,又仿佛是无奈。孩子们觉得好玩,路过的时候都要嘻嘻哈哈地学着她的语气异口同声地喊:“吃也吃不报,饿也饿不到!吃也吃不报,饿也饿不到!”然后互相拉着手,带着一串笑声逃也似地跑开。
我和兴荣也爱和大家一样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