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一(1 / 2)梅花林中的灯塔首页

大学毕业之后,我回老家找了一份街道卫生管理的工作。工作内容很简单:白天开着单位派的皮卡在镇里转悠,看到哪里有垃圾就打电话给环卫工人。

这些环卫工人大多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到了五十多岁,头发也白了,手脚也没那么轻便了,就不需要他们对家里提供经济支持了。况且在不少人眼里,这工作也不算体面,子女不会同意家里的长辈来做这些,说出去也不好听。

不同的人干同相同的活,就能体现出他们的本事,打扫卫生也一样。特别是秋天,树上的叶子都老了掉下来,昨天刚打扫完,今天地上又铺一层。有些工人一只手拿着扫把,一只手拿着簸箕,簸箕满了就来回跑着倒,这么干又慢又累。有些厉害的下车只拿个扫把,直接把半条街的落叶扫成一堆,然后集中装车,这就能快很多。当然,除了上述两种,也有爱偷懒的,打电话过去半天没人来,来了也满嘴抱怨说刚刚扫完怎么又要扫,我还得安慰两句。我朋友知道了就说:

“你安慰个啥啊,要是街上都干净了,都不用他们来干活,他们饭都没得吃。”

我听了只能苦笑,没有人天生愿意来干扫地的活,这风吹日晒的,他们也累。

我们领导看我一个人处理这些事情,觉得我负责这么大个镇子工作辛苦,说要再帮我招两个帮手。我摆手说不用,心说这哪里需要帮手,都坐我车里我还嫌闹腾。我喜欢一个人开车,想去哪就去哪,找到风景好的地方还能停下来瞧一瞧。这是城乡结合式小镇,有很多地方还没发展起来,开出闹市区十来分钟便能看到很多乡土气浓厚的瓦房,路的两侧是成片的油菜花,一直绵延到几公里外的山脚。那么金灿灿的一片呐,它们浓郁的香气伴随着夏天滚烫的热浪卷进车窗里,我觉得自己不是在驾驶汽车,而是在开一条漂浮在金色海洋上的小船。当然风景不止这一处,山上的杜鹃、老房子屋檐上的盆栽茉莉、田野里奔跑的小孩、包括村口的大黄狗我都爱看。

时间久了,我想着总不能只是看,于是又给自己找了其他乐子:画画,把见到好看的都画下来。我的美术功底并不好,能画成什么样全看运气,但也乐在其中。那天我就突发奇想,要把整个镇子都画成一张地图。镇子这么大,我边开边画,先画路和山,再画湖和田,涂涂改改之后也算是画得有模有样。

熟悉工作之后,谁都会犯一些小聪明,比如偷偷懒什么的,我自然也会。特别是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出来转悠两圈没事了就先消失,去和镇上的保安们找个茶楼喝茶。偷懒这种事,总得有人陪着才好,就和读书的时候翘课一样,万一被抓到了,挨骂也是大家一起挨骂。几个保安大叔对这习以为常,看他们倒茶的熟练手法就知道是茶楼的常客,我起初还是被他们带来的。刚被他们忽悠来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他们就拍拍我的肩膀说:

“没事儿,老弟,你在这上班,肯定得学会这个。”

按他们几个的说法:谁没事天天坐车上,转来转去有什么好转的。

其实按照工作性质来讲,我倒比他们不容易被发现一些,镇子蛮大,就算领导出来了见不到我,我也是有理由的,我就说在别的地方巡视。我看他们都那么坦然,也就放下心来。

到茶楼后,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是打牌,有时候也吹吹牛皮,当然这两项同时进行也不耽误。嘴里聊的是附近哪个村的谁娶了媳妇,哪家婆媳关系又不好了,谁家孩子今年考上了好大学。说着说着又会谈论傍晚广场上哪个女人跳广场舞屁股扭得圆,谁的腿摆得妖。他们年纪大我很多,一包瓜子一包烟就能打发一下午。我要么陪他们打会儿牌,要么坐在旁边玩手机,不时也说上两句。

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们几个很好奇地问我:

“为什么我们的车都是手动档,你的是自动档?”

我毫不在意地提起裤脚,露出左腿的假肢。

他们先是惊讶,然后伸手上来摸我的裤管。

“难怪你一个大学生要来这种地方混日子。”

我笑笑,给他们把茶倒上,招呼他们继续玩。

“是家里那件事丢掉的?”那个头发全灰的大叔问我。

我拿着茶杯的手不由颤了一下,微笑道:

“是。”

其他人问:

“怎么回事?”

灰发大叔知道自己嘴快了,赶紧说:

“哎,不说这个,打牌打牌。”

其他几个人看他表情不对,也没再多问。

他们通常比我忙,队长打电话过来问人在哪,他们就得出去继续装模作样。我的领导就比较昏庸,很少给我打电话,啥都不管。我也乐得这样,所以这时候我要么继续玩手机,要么继续去开我的皮卡。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我的地图也画的差不多了,于是又得寸进尺的想去车开不到的地方看看,比如镇子四周的那些山上。

小时候镇子没有现在繁华,家家都是土房或平顶房,每个村子都有几口池塘。但凡到了夏天傍晚,附近村里的孩子们就会拿着游泳圈去池塘里洗澡,一眼望去不论男孩女孩都是赤膊,像捞汤圆一样从水里出来又跳下去,男孩们还会比比谁一个猛子扎的远。现在镇上只有供观赏用的湖,四周用铁栅栏围起来,岸边缠满了霓虹灯。

这些水变得高贵了,孩子们也不敢往里跳了。

有天我经过附近的村子,听一个挑粪的老大爷说镇子北边的山上有个非常漂亮的大水库。我想机会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往大爷指的方向出发了。一路来到山脚,我探出车窗往上看,通往山顶的是条石子路,能明显看到汽车压出的两条车轴,这就是能开车上去的意思。

皮卡在不平整的山路晃动着行驶,等到了高处,左侧变成了一个大峡谷,一条小溪自上而下流淌,溪的两侧开满了花。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见到了那片巨大的水库。这是一个圆形的水库,水是碧青色,像镜子一样照出四周的树木和天上的乌云。我想要是晴天,有人在这样一面镜子里游上一圈,就能体验到在天上飞的感觉了。

这时候起风了,天忽然下起小雨,绵密地滴入湖中,镜子也随之消失不见了。远处的水利部走出来一名工作人员,就这样站在屋檐下看着我。

我慢慢走过去,来到他身边避雨,递给他一支烟,问他对岸山包上的那些是什么树。

“梅花。”他不太在意地说。

我顿时来了兴趣,“梅花?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梅花树?而且那些树都挺大的,我看着有两三层楼高吧?”

他舔了舔内侧的牙齿,随口说:

“我刚来半个月,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

他顿了顿,见我听得认真,又继续说:

”只听说这块以前是个景区,后来就改成水库了。那些树就是以前留下来的,现在也没人照顾了。”

“这么好的树没人照顾了?”

他嘲弄似地勾了勾嘴角,仿佛对我的追问感到好笑,往那边指了指,“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问:

“那里怎么了?”

“这水库原先没那么大,有树的那边是后来挖的。挖着挖着路也挖没了,现在没人过得去。”他解释道,又怪笑了一声,“不过到了冬天,倒是有不少人会来拍照。这么远也没什么好拍的,如果真想近看,游过去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这种苦大仇深的说话方式让人不是很舒服,我再和他随便说了几句,就道了别。

下山后过了几天,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后来那张地图也不知道被我塞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