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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

林远推门而入,一句话让她回了神,宫熙贤自嘲地摇了摇头,换上一副笑脸:“在想怎么学林先生,做个好人。”

“对不起。”

她在据实相告,林远却似乎误会她在讽刺他半途而废,居然说对不起,果然缺少前因后果的转折还是有些突兀。可是他怎样才能了解,正如徐离所言,她宫熙贤或许冷漠,但一定不会随便因为什么就生气。她的喜欢不随便,她的讨厌不随便,她有的最多的是不在乎。这样说的话,好像被她生气也是一件荣幸的事。她当然不会自负到这种地步,但林远的误会却也必须得到纠正。

“哦?你今天已经道了两次歉了,第一次我尚且还算知道为什么,那我倒要问问看,这次你对不起我什么?”

林远好像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并不见他多加思考:“我在聋哑学校期间听过一个理论,说的是有些人会对聋哑人保持警惕或者远离,是因为他们认为聋哑人不可预测。这就好比你的一句话,再简单正常不过,但听在神经敏感脆弱的人耳里就有可能被解读为完全不同的意思,进而引发没必要的甚至危险的冲突。或许,聋哑人在有些人眼里比这更甚,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无法交流沟通的隐患。而说好的没有照做,我刚刚无异于做了同样的事。如果过去有足够多的前例能够给我作保,证明我的临时起意都会有一个好的结果,那么勉强还可以狡辩其为随机应变,可惜我的记录里只有自作主张。”

短短一个上午,他先是提到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又用自己的惨痛经历给人劝诫,现在居然连聋哑人受到的偏见歧视都可以畅所欲言了,但大概他还没有适应一下子吐露这么多,说完并不见敞开心扉之人交流后的轻松,反而有些无着无落的不安。然而宫熙贤不想否认,看到他这样,她是有点得意的,得意于成为林远的第一个倾诉者。但同时又不乏伤感。如果他们在一起再久一点,她还可以将眼前的坦诚当作是时间的魔法,可偏巧发生在这个时候,她很难不将转折的契机和生病联系在一起,而这就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了。

宫熙贤知道自己此刻酸涩的心情并不合时宜,只得稍加克制:“那岂不是我的记录更不好,让你误会我又在说反话。但我必须说,不仅这次我相信你的决定是对的,而且反过来你也要相信我,大部分时间里我很乐意做一个只看结果而不用为过程负责的老板,那样的话即便有同事自由发挥过头被告上法庭,我也能借口不知情来逃过一劫。不过虽然目睹了整个过程,我却仍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说服了张敏,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的确是真的不知情了。”

然而并不如预想中的,林远没有像之前一样有话直说,他很沉默,看起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宫熙贤没兴趣打探隐私,即便是林远的,不过就在她刚要开口试图跳过这个话题时,却听到林远说:“我母亲在医生的建议下,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曾在她过世后看到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她说,当一个人为自己的错误懊悔时,仿佛全世界都在指责他,因此他会希望有人能站在他一边,或者是对他说一句不怪你的旁观者,或者是跟他说声抱歉的当事人。我虽然不是当事人,但显然是知情者,或许还是唯一一个让张敏体会到和她站在一起的知情者。可是你说我说服了她,或许她相信我不会再施以威胁,但我看不到我和她之间有任何合作的基础,起码在我看来,我这里已经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怎么没有,她想要揭露贾建学的真面目,除了她自己掌握的信息,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当然,这不仅是工作量的问题,有些事她自己一个人未必就能做得来。比如你觉得,她去动员,和一整个律师团去动员,哪个更容易被人下注?”

三天后,收到张敏邮件的那一刻,林远不得不感叹宫熙贤的料事如神,而被夸赞的人对此并不感到有多骄傲,因为那是如此令人悲伤的一封信。

“我的初恋发生在大一,他是我的学长,实在是个无辜的受害者,而我,就是那个加害者。请试着想象一下他遭受的是怎样一个惨状,一个十八年的成长唯一学会的技能是隐藏自己的人,没有mentor,没有朋友,可想而知,当她遇到一个精神和情感寄托的人,她会多么疯狂地抓住他。我至今仍然留着那些信息,如果你能看到,就会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别人的无妄之灾的。

我说这些是因为,现在的状况和那时有点像,而你,很不幸,即将成为另一个被迫的倾听者,虽然我一点都不倾慕你。不过请放心,我既然已经了解自己的异常,就不会再做出让彼此都羞耻的事,在讲明白整件事的前提下,我不会越界。

我出生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家庭。或许这正是悲剧所在——如果我只是一个乖顺的小镇做题家,那么可能哪怕挣脱出去的野心足够强烈,也不会如此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是这座城市给了我不安于现状的反骨,是这个家庭告诉我什么是物极必反。

我知道我不属于那里,当然,这是我长大后,意志变得强大以后才有的想法。我现在偶尔会想,如果我没有变强,如果我的恐惧战胜了’求生’的意志,那么我会怎么样。虽然只是我憎恶的其中一小部分,但一想到我有可能变成和他们一样恶意曲解和揣测所有的人,我宁愿死去。

被人误解的压力无处不在,曾经我以为那是我不够谨慎的后果,于是我变得小心翼翼,我试着或直接或暗示地给出解释,但你知道,折磨一个人的灵魂是他们的营养,他们靠此为生。不无夸张地说,我能挣脱出来靠的就是这份你死我活的心理。我如愿升入大学,逃离那里,直到做了物理意义上的旁观者,我才醒悟,问题并不在我,因为哪怕圣人也逃脱不了那些人的魔掌。这也正是我的内核又一次得到加强的契机,那时有人告诉我,我讨厌那里并非仅仅因为我承受不了他们制造的高压恐慌,而是任何有思考的人都不会认为那是一种健康的氛围。

我享受外面的空气,自由,轻松,于是由奢入俭难,那里显得越发让人难以忍受,每个假期成了我新的魔咒。我像一个仅差一步便可得道升仙的修行者,每当飞升在即,总会有人在下面拽着我的腿,一拉,我就掉了下来,又摔回原处,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

这就是我每次回去的真实感受,被污染的感觉。净化过程更是可笑。我回到学校,屏蔽那里所有的人和信息,找一本书,沉浸其中,读上几天,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我又回到干净纯洁的世界。然而渐渐旳,这样的短期工程不再能够满足我,一个漫长的脱胎换骨工程成为日常。我像一颗漂浮的苹果,为了脱离地球引力而不断努力,哪怕在那些徒劳无功的地方,就像我倔强地爱上了美容。

非常形式化。

然而这些却能慰籍我不得宣之于口的对抗。没错,我现在和你讲的这些都是我丑陋阴暗心理的一部分,我十分清楚,如果将其暴露在阳光下,我会受到怎样的审判。儿不嫌母丑,瞧不起自己家庭的人还能算个人么?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别没有公主命却一身公主病。道德败坏的人居然敢说自己被污染,谁污染谁真说不准。

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我。或许正是因为我已经在内心正视自己是个坏种,所以面对贾建学的引诱,才会没有经过多少挣扎便深陷其中。读研期间,需要出人头地、一定不能再回去那里的念头越发清晰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头脑里,这样的压力原本应该转化为动力,在我这里却变成恐惧。就在此时,贾建学给出足够丰厚的条件。一推一拉,可以预见的陷落。

交往期间——暂且让我这么定义吧,我实在不想用别的词——我渐渐发现事情不对,但真正确定这完全是场骗局也不过就在前些日子。那天,我在聊天群里遇到一位学姐,不要误会,她并非另一位受害者,也幸好不是,否则真正受害者们的遭遇也就不会被闲聊出来。一样的套路让人一眼就能看到我的结局。彻底认清处境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是希望落空更打击我,还是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更令我愤怒。

到了今天,我再说什么都已经不能抵消我的愚蠢和贪婪,但我依然觉得庆幸,沮丧和愤怒并没有令我丧失理智和斗志,唯一失控的记录也只留给了你们。我像个高功能性自闭症患者,一边自闭,一边无所不能,复仇计划几乎在了解真相的瞬间便形成了。

计划中与你们无关的部分,我在这里不想多说,而有关的显然就是大家合作的基础——我们都想揭穿贾建学的真面目。我能提供的信息都在附件里,包括他学术不端的诸多证据,以及在日常聊天中提到的有关他的公司可能存在的一些违法违规行为。接下来无论你们想要“策反”我们教研室的其他学生——相信我,这很容易——还是寻找德伯家被诱骗的苔丝,我都可以做为内应,只可惜他有心将我隔离在公司之外,所以公司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