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将念错咒语一事归咎于对方的引诱,然而事实上,不管有没有诱惑,早晚也会有这一天。照理说,一个人想赢,必定会为其做理智的选择,但如今想来,她的一意孤行却从来都是不顾后果的。固执己见几乎是这座顶尖学府的学子的通病,也曾是她为之骄傲的一部分,因为他们都坚信,即便不一意孤行,另外的选择也未必就行得通,而失败时对没能践行自我意志的懊悔,有时候甚至超过失败本身。于是,成功助长了嚣张,失败也不会成为教训。
张敏在这一刻认清了自己,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说,不管能力和成就如何,一个人的正直善良最为重要。原本她以为这里指的是对本人以外的人来说最重要,现在终于领悟到,或许对本人来说更重要,本性难移在此时是个好词。就像眼前用自己的痛苦经历隐晦规劝她的男孩子,或许也同她一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样刚愎自用,但不管曾经有没有经受过人性考验,大概也不会做出急功近利、利欲熏心之事。
“林远,费力找我来,不如讲讲你的计划。放心,即便我不和你合作,也不会把消息卖给别人。但事实上,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大家现在都是明牌在打,对方已经亮了牌,你这时候也该把自己手里的牌亮一亮,否则只挨打的话,人家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张敏的态度急转直下,林远不知道是什么起了作用,但这显然是他乐见之事。只不过说到计划,他今天原本只打算确定自己关于郎东和贾建学的猜测是否正确,因为只有确定之后,他所做的才不是虚空索敌、欲加之罪,他即将要做的也才不会让他成为另一个郎东,但现在无意之中撞破了张敏和贾建学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之后要怎么做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林远不喜欢打无准备之仗,没有周详的计划之前,他并不打算多说,但可以确定的倒是但说无妨:“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你想从我这拿到可以将他拉下马的证据?”
林远略显尴尬:“起初是,但现在不是。”
“为什么?同情我?还是另有所图?”
“你不值得同情,我所图也一直都是自保。不管你相不相信,就在刚刚之前我并没有把你列入计划内,因此现在一切回归正轨,说到底什么都没变。我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是看到有隙可乘,以为可以省事省力,但不管是你的回应,还是我大言不惭的那一番独立自强宣言,都敲醒了我,现在放弃也不过是绕了一点弯路。其实弯路也说不上,探路更合适一点,砍掉一种可能性也是一种结果,算不上白费功夫,也并不代表其他路行不通。我仍然是那句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好人尚且可以被审判,我们想要抓到像贾建学这样的人的把柄并不难。”
宫熙贤自然听得懂,这个刚刚真的就是表面意思,但听在张敏耳里,时间线估计还要往前推。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显然林远所展现的心路历程是一致的。虽然宫熙贤并不怀疑林远在以诚相待,但谁又能说不是一种以退为进呢,恐怕他就是拿准了眼前的女孩子涉世不深,自以为聪明,不知水深水浅时,要么怀疑一切,要么相信一切的心理。除了确实有“改恶向善”之心,看来他是彻底转变策略变威胁为收服了,那么这就有趣了,赌一个人的一念之差,不仅她宫熙贤自己不敢,很多人也不敢,林远又凭什么敢?
不过看样子他赌赢了。张敏选择相信林远:“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的那句‘不拿我的事来做文章‘的承诺,已经不是表面拉拢、实则威胁的伎俩了?”
“是。”
宫熙贤听到林远回答得精悍有力,心想这未免也太理直气壮了些,不过倒也说得通,不说别人,只眼下这间屋子里的三个人,无疑都是耍奸使诈和承认错误同样不费吹灰之力的,大概大学教育的另一个称呼是厚脸皮打磨实训项目。
“那好,既然一切回到原点,没准儿我们可以有一次平等的合作也说不定。你等我的消息,今天就到这里,我有事先走了。”
张敏离开,留下两个若有所思的人。林远自不用说,如果没了把柄,他实在看不出张敏究竟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们合作的基础又是什么。而宫熙贤比他还要纳闷,短短几句话,到底是什么说服了张敏,那句对不起吗?还是舍己为人的剖白真的比较能够打动人心?她不禁想起那天徐离的话。
大概所有的接班人都面临同一个问题:江山不是你打下的,如何才能证明你有能力守住,如果守不住不如能者居之。宫熙贤和徐离也不例外,甚至他们在如何服众之外还需要学会收服人心,毕竟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如今并不是有才有财还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时代,随心所欲比之以往更加无所顾忌。对于服众,宫熙贤从来都是闷声做事的实干家,坚信成绩是最好的证明,而对于伐心,则正好相反,就像她当初对林远所做的,她所抱持的策略是见面三分情,能聊就聊,不能聊找机会也得聊,于沟通一事,绝对不能偷懒。至于怎么聊,她的方式大概又是东西方结合的产物,总结下来就是,谈心不贪心,让利不让步,用理论武装对方,把光环留给自己。
这样的宫熙贤虽然初出茅庐,却已经贤名在外,而这常常让人忽略她的杀伐决断。包括宫怀山,但不包括徐离。还在念书时,徐离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宫熙贤,你还真是努力,虽然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不就是想越早认识未来共事人越好么,但你要不要在我的生日party上商务社交啊,大家都是来放松的好不好。”
徐离看得很清楚,相比自己,宫熙贤走的是一条稳扎稳打的路。这个女人深知一代人再怎么厉害,终究有落幕的一天,于是她并不热衷和某些热爱怀旧的人一起怀念过去的好时光,更相信建立青梅竹马一般的革命友谊最为紧要。自她回国以来的操作无疑就是这一思路的最好证明,而说到底就是一个字,换,促成决策者更新换代,而执行者倘若不为她所用,也是当换则换。她不动声色地观察,消无声息地蚕食,就这样居然还得了温柔内敛、与人为善的名声,他真要感叹天道不公。
然而在宫熙贤看来,一切都公平得很。她在一砖一瓦造金字塔,而徐离,造神。他分明是想做精神领袖,可惜徐氏目前还看不到有需要他来拯救于水火的危难时刻,那么著书立说吗?别说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光是他那一串社区服务记录,但凡被人公开,也不会有人信仰这种人的观点见解。因此他另辟蹊径,一心要做商界顶流,主打一个低调做事,高调做人。虽然宫熙贤赞同出名是一条既可行又快速的路线,但是也清楚,没有实绩相辅,名气只会昙花一现,贻笑大方罢了。
对此徐离不屑一顾:“有空来笑话我,不如睁大眼睛认清宫大小姐的真面目来得有用。宫熙贤,相比你的我不就人、人来就我,有一种高高在上掌控生死的优越感,我这好歹是我若盛开、清风自来,奉行自愿平等原则。不过最近我倒是有一些新的发现,我发小正在搞电竞俱乐部,我因此了解了一些体育界的事。看我们如何对待归化运动员,你就会知道凝聚力是怎么来的了。简而言之,你对一个人好,为他欢呼,给他名望和金钱,把他当自己人,他自然就会产生归属感,不管他原来来自哪里。而你也看到我们做的了,和凝聚力一点关系都不沾,顶多是征服。所以,如果有人要审判我们,最该审判的应该是冷漠,而不是徒有其表、眼高手低或者不思进取。”
没错,不管是她还是徐离,从来都没有把真心换真心作为策略考虑在内,因为在以往的认知里,他们将其和自己一直以来所摒弃的并试图有所改变的人情社会划等号,是腐朽而非进步的那部分,因此即便徐离看到了凝聚力的来源,依然只是将其当作反驳之例证,真要让他学起来,是不是他的风格另说,单说习惯了尔虞我诈的人能否首先做到真心都要打上问号。
于是眼前的林远无疑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