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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迪菈,来搬个器械!”

半梦半醒之间,亚迪菈听到了值班护士的呼唤。她放下一叠叠病历,跟护士推着两辆器械车,运了四箱各四五十斤的器械,去污染处理中心换医疗用品了。

由于物资紧缺,医院里的大夫们能省则省,譬如口腔这种科室,已经用不起过滤水,都是接自来水管,谎称是新建了统一消毒的供水设施。像亚迪菈这样的女培训医生,是当成男护士用;而男培训医生,则当成骡子使唤。除了手术、开药外,所有能干的活都抛给他们做。

用院长的话来说,医院是生怕他们闲着了,无法从实践中收获知识。

要亚迪菈评价,她会骂一句“纯纯的放屁”。培训培训,哪里是来培训,分明是当奴隶!不,不是奴隶,奴隶好歹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病了饿了有人经管,她呢?院方只会说“在座的大夫谁没吃过苦,你还想当例外吗”,呛得她有苦难言。

亚迪菈着实不理解,假如院里的大夫都经历过培训期的折磨,他们应当能体会年轻的培训医师有多不容易,为什么他们不向院方建议,不提倡培训制度改革,反而认可这种模式,甚至于大力压榨培训医师,认为培训期的年轻人给他们当苦工是天经地义?

莫非人的本性,就是将吃过的苦强塞给下一代,并以此为乐么?

不敢想了,亚迪菈不敢再想了。她越是想,眼前的黑暗就越清晰。那黑暗由护士和病人的背影融合而成,变形为一扇无光的牢门,若是贸然推开,必能看到万劫不复的炼狱。

她回到科室抓起笔杆,死命地把纸巾往耳膜上捅。她恨不得把耳朵捅穿了,因为这样她就听不到医生护士催她干活的魔咒,因为这样她就能趴在桌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科室里没有瞌睡虫的容身之地。她睡得再死,也抵不过大夫的嗓门、摇晃和拍击。她眼冒血丝,用一种想杀人的目光瞥向钟表,一看,才眯了十五分钟,想继续睡,却被大夫搀起,硬是扛进门诊给人看病去了。

“缴费单…”

亚迪菈刚穿好手术服,一位瘦成骷髅的女青年就趴到床上,脱了裤子,熏走了亚迪菈那顽强的睡意。

亚迪菈定睛一看,眼前的哪里是屁股,简直是朵长满红斑、脓疮的透明菜花!她心生畏惧,直想逃离门诊,逃回家喝两粒安眠药,好忘掉恐怖的疣状组织。可考虑到病人投诉的后果,她还是强忍不适,逮了两层手套,勉强给病人做完指检,被脓肿和痔疮搞得恶心。

待亚迪菈应付完这位病人,值班的大夫才姗姗迟来,让亚迪菈务必从中学习安全防护的重要性——

这位病人曾在格威兰留学,本事没学到,却感染了格威兰女性的“前卫”风气,在街上一对眼就约炮,得了一身要命的病。

亚迪菈巴不得踹大夫一脚让其滚蛋,但她仍是强撑笑颜,陪人风趣:

“前卫?春天到了,发情了!”

说完,她便懊恼了。这么好的拍马屁的机会,她竟然错过了?如果拍个上佳的马屁,她也许就能休一天假,补觉安神了——

舔人的境界取决于脸皮的厚度,她只恨脸皮太薄,境界过浅!

熬到中午,她趁着吃饭的机会逃出医院,跑回出租屋,把手机调成静音,即便挨罚也要睡个好觉。入梦前,她给手机充上电,在床头灯的照明下打开聊天频道,借网友们的争论以催眠。

意料之外的是,网友们还在讨论她昨晚的发言,更是分成两派,投降派认为由武神、朝晟、瑟兰统治的北方会比如今太平,反对派则持反对意见,痛骂投降派有找死的天赋:

“你们不要这么贱好不好?要是武神把你们二一抽杀,杀完了,你们是不是还要立个神像供着他,免得他改天再屠你们一回?”

亚迪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抽了肚皮:

这两派都是什么人啊?争来争去,是在争给谁当狗?难道不找条狗链子拴着,他们就活不下去了?当狗当上瘾了吗?!

“天生的贱种…”亚迪菈笑着痛着,声音愈低,滴落眼泪,昏睡不醒,“天生的奴性…”

天生的奴性?

当出生在大地各国都不可能放任中洲人崛起的大环境,当臣服在那位如神明般强悍的使者之下,区区凡人,又怎么能做到万众一心,又怎么能反抗强权、摧毁神祇,又怎么能主宰各自的命运?

唯有借口随遇而安,实则当命运的奴隶。

亚迪菈不甘心当奴隶。她扑向父母的怀抱,哇哇大哭,诉说着学习的苦、工作的累、生活的难。她平日绝不会哭诉,对辛苦打工供她上学的爸爸妈妈,她一直是报喜不报忧。她清楚地记得,爸爸是早出晚归,罕有假期,几乎是住在工地;妈妈是八点开工,九点下班,还得早起给她烙饼当早餐。她吃了父母这么多年的饭,熬完了初中、高中和大学,而今再熬两年,就能步入社会,既养活自身又反哺家庭,何需暴露软弱的一面,把负面情绪传染给本就辛苦的父亲母亲?

她想擦干眼泪,却发觉胳膊上的小手过于幼嫩,醍醐灌顶:

原来是梦境啊。

一觉醒来,已是明日午时。亚迪菈抓起手机,看到了几十个未接电话,全是同学和导师打的,心跳不免加速。

紧张是肯定的,慌张是不允许的。她冲了个久违的热水澡,没用洗发水和肥皂,故意把头发挠得乱糟糟,从洗衣机上抓起没洗的脏衣服穿上,在赶往医院的路上编了无数的借口,怎也要把导师搪塞过去。

她直奔消化科,别开拦路的同学,故作慌张地冲回科室,忙不迭向导师鞠躬道歉,就像初入科室时那般胆小拘谨:

“老师!对不起!我、我睡得实在太死,没听…”

“你还敢回来?你还有脸回来?”

这时,亚迪菈才抬起头,看清了主任那比死了爹妈还难堪的表情。她吓懵了,旷工一天固然过分,可主任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吧?

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四周,但见科室内的大夫都是面带同情,别的培训生的神色摆明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至于那位想拦住她的同学,只能躲在门外,换上一副“自求多福”的面容,怜悯又恨铁不成钢似地原地顿足。

“找救星呢?没人救得了你了!”主任静坐原位,不怒自威,失望至极,“我带了这么多届学生,把天捅破的你是独一个!”

“我、我怎么了?”

“还在嘻嘻哈哈?还有脸嘻嘻哈哈?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现在认错,我还能宽宥你一阵,送你到别的科室培训,再不识抬举,别想领到医师资格证书!”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亚迪菈慌了,她往前一扑,跪着抱住导师的膝盖,哭得无措极了,“我、我知错了!我不敢怠工、我不睡懒觉了!我加班!我连上一周!一个月!”

主任打开她的手,推得她往后一倒、瘫坐在地:

“还给我装呆瓜?你当我们这些老头子不会用互联网?你自己说说,你往那聊天软件里传了什么?”

旁边一位医生打开手机,把网络里传疯了的主任讲话、医闹、肛肠科患者笑话的合集展示给亚迪菈看。这些视频、照片、文字受过精心整理,还附加了亚迪菈的个人信息,不用猜都知道,是那些爱看热闹的网友和同性恋干的好事!

亚迪菈如遭五雷轰顶。她着实没料到,她当成玩笑乐子发到聊天频道里的视频,竟然会被有心人上传到热门新闻网站,更暴露了她本人的身份信息。聊天频道的信息保护协议怎么没生效呢?还是说网友的推理能力太强,又或者那些记仇的病人猜出她是谁?

问问问,她该找谁问?找谁问都没用,当务之急,是向导师道歉。她一手撑地,一手锤地,哭声懊悔不已:

“老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知道后果这么严重…我不该出卖患者隐私!”

主任站起来,收起平时领导似的温和,冷酷又无情地俯视着她,一步步晃远了:

“患者隐私?隐私,重要吗?

你把我都卖了,还惦记患者隐私!”

“老师,我…”

“呸!别喊我老师,听着埋汰!我不会再带你了,你去跟教务科说,另找个科室,重新培训吧!

别怪我不讲师生情,不管你有心无心,你都捅了天大的篓子,这回,谁都保不了你!”

“老师!我等着拿证,我等着工作啊!我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