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越点了点头,先得让人醒过来。
艾草叶烧着伤口的时候,秦弃的伤口里似乎有骨血之下的岩浆喷发。他还没醒过来,整个人因为痒到极点的痛而在床上挣扎着,额角的青筋突出来,像是释放了一条远古的巨龙。
“将军,这里。”
因为秦弃的右手刚刚接好,景越怕他乱动,按住了右边的肩膀,但是右臂上仍旧有一块流着脓血的肿块,靠近手腕,他们不敢烧。
“弄干净了就行是吧。”景越俯下身去,一口一口把右臂上乌黑的脓血吸了出来。医女递给他一碗泡着草药的水,叫景越漱口。
景越一口水喷出房外,又匆匆回来坐回床边,按住秦弃的肩膀和腿,好让大夫上药。
药刚一敷上,秦弃剧烈地挣扎起来,景越险些就没按住。越来越多的药敷在皮肤上,秦弃疼得向上伸长了脖子,憋着一口气就是呼不出来,所有能反抗的筋脉一齐用力,不知道是反抗这无意识之时的禁锢,还是有什么别的像山一样压下来的东西需要反抗。
秦弃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渐渐适应了疼痛和体力不支,而慢慢减弱了反抗。模模糊糊地醒了过来,全身肌肉警惕地绷紧,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已经能隐约分辨出一些光影来。
“陛下,陛下。”景越又紧张又激动地叫他。
“景越,你······”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你来了”还是想问“你怎么在这”,秦弃说出这两个半字以后就又昏睡过去了。
“这样就没事了,还有一些淤血,只能慢慢等它散干净。坠马时也受了一些内伤,除了慢慢调养,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多谢姑娘,景越定然生死相报。”
“将军言重了。”那姑娘终于能从这发了疯的将军、不要命的君王,从她不认识的两个陌生人面前出去,送送她的爷爷。
“敢问姑娘姓名。”
“荔菲鹤心。”鹤心转身出门,所有的悲痛绝望一瞬间全部压下来,她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拼死相救的是本和他们没有关系的人,难道就因为是君王、是悬宫的当家人就值得他家这样牺牲吗?友人的托付、救世的理想,还有那虚无缥缈的命运,此刻都不如这生离死别来的真实。
“凭什么”鹤心心里不痛快,哀伤和愤怒都无处发泄,孤单和恐惧亦无处托付,不愿意看多景越一眼。
“荔菲,荔菲,这是关外的姓氏”,景越想着突然记起:“那这老先生是······”
“我爷爷,荔菲苍。”说着再不理景越,打了一盆水去院中擦拭她爷爷的遗体,留景越守着秦弃暗自心惊。
荔菲苍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医,也是悬宫保护的一个秘密,否则名声在外会给荔菲苍爷孙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年荔菲苍相当佩服奚满子,为了不为王公贵族抢去伺候他们长生不老,便以江湖之身加入了悬宫,被悬宫藏了起来,直到他的故事被渐渐淡忘。
在这期间,荔菲苍救死扶伤不计其数,他的儿子儿媳在老益王在世时对祁国的战争中不幸遇难,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孩儿。
奚满十分敬重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仁医,游历之前还特意把这件事交代给了秦弃和他,告诉他们悬宫既是一把绝情断义的剑,也是天下仁人义士的护卫,就算他们病死,也不要让人家惹上一身的事端。“没有谁理所应当地要为谁牺牲。”
景越起身到门口往外望望,看见荔菲鹤心小心地擦拭着荔菲苍的尸体,没了那一身一脸的血污,长者脸上全然是庄严平静。景越想,自己也许有一天也会这样离开。
“胡说什么呢,我这是疯了。”他从自己无聊的发愿中走出来,但如果当时找不回秦弃,他就会这样死去。
景越用了锅里剩的最后一点热水,兑成温的,擦拭去秦弃脸上身上的血污和冷汗。
要不说悬宫是君王得力的帮手,甘士已经弄来了一套干净的衣袍,放在了景越身后的桌子上。又打扫干净了院中的血迹和门外打斗的痕迹。
即便久在生死的交界处旁观,甘士今天却难得的共情而心痛,甘士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人家的恩情,鹤心擦拭遗体的时候,甘士默默地把院中的水缸都挑满了,随后亲自去置办棺椁,埋葬老人的墓地,是甘士带人连夜挖开的。
和景越一样,甘士在为主君报答,也因为主君的苏醒为自己报答。秦弃身边的人都带着这样一种默契,在外纵使是能横扫千军的将军,回到秦弃这里的时候,都纷纷敛了杀气,为这个一点不关心自己的人操起千千万万的心来。
但大家都是真心的,更多是为了秦弃这个人,而不是为了君王的身份。
他们所有人都有着一个关乎于天下太平的理想,因为这个理想他们才能聚在一起,义无反顾地向一个未知的前途奔赴。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君王,都因为这道模糊的光,忘了恐惧。
他们十年寒窗、十年闻鸡起舞地磨练武艺,从古圣先贤的训告里,从天下百姓的哀嚎中,这找到了唯一的生命的价值。他们只愿意为了这样一个创造和平的理想去出生入死,建功立业。
可是太平对于散落的江山而言实在是太模糊的一个概念,模糊到连奚满子和许刑子都没办法解释清楚。但能肯定的是,日渐衰落的穆国做不到,自私自利的祁王做不到,狂妄的荆王和卑怯的宋王都做不到。
只有秦弃真心想做到,只有秦弃有希望能做到。
秦弃虽然被护在众人的身后,实际上却是带着最终的理想奔波在先,他们也不过是在守护秦弃去走那刀山火海之路啊。
“好好睡一觉吧,陛下。”
景越帮秦弃换好了衣服,接手了古交的驻军,传令大军转道古交再向咸阳。悬宫清理干净了刺客的窝点,俘虏了近百人,用了些手段,能开口的都开口了,不能开口的就都死了。
在秦弃昏迷的这几天里,加上之前的很多天,景越都没有等来南巢军的警示,没有等来太后受挟制的求援信号,心里为秦弃期盼的那最后一点点希望也倏地灭去了。
咸阳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诱饵就是秦弃的情和义。
只是景越现在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开口告诉秦弃,怎么教这个少年怀疑自己的母亲。
景越坐在秦弃的身边,用勺子蘸着水涂在秦弃干裂的嘴唇上。“睡吧陛下,醒来就又要上战场了。”景越滑下了床,坐在地上,累得背靠着床,头往后一倚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