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他得胜而归,荆国军队的俘虏跪在他面前颤抖不止,梦见云遮雾罩的云台山的悬宫之中,景越牵着马在山门前等他,梦见妹妹月儿还在娘的怀中,欢天喜地地叫哥哥。
当秦弃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低矮的房梁,闻到陌生的药草,立刻紧张地绷紧了肌肉。这样一用力,身上没有一处不疼。
又看见景越背靠着他的床坐在地上,身边散落一地的战报书笺,前面已经立起了地图的草稿,秦弃还能听见刚刚放飞的信鹰惊空遏云的鹰唳,又安心下来,艰难地发出声音:“这是哪?”
景越听见秦弃的声音,腾地一下转身站起来,“陛下醒了”,说着半扶起秦弃的肩膀,确认了秦弃能够看见才放下心来,一手托着肩,一手倒了杯茶来,秦弃就着景越的手喝了大半杯,才感觉黏连的喉咙稍稍通畅了些。
景越坐在秦弃旁边,检查着秦弃身上的伤口,开口询问道:“要不要包起来?”
秦弃摇了摇头,景越坐在一边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弃,“江洲一的人一开始就在队伍里,跟着打荆军来着,所以我和悬宫都没防备,来报告的那人帮我的一个侍卫亲军挡过刀,所以他才敢直接禀告陛下,绕了那么大一圈,竟然在这出现纰漏了。”
“臣本来要带人走华山道去陇州,接到了河檀甲的消息就走了近路到古交来了,发现陛下的时候,离古交也就不到十里。”
“陛下那时伤重昏迷,甘士先到古交找了大夫。”
“结果还是被歹人钻了空子,救陛下的一位老先生被死士杀了,但幸好老人家的孙女也医术高超,陛下的毒和淤血就是这位鹤心姑娘解的。老人家明天下葬,鹤心姑娘正在灵堂里。”
秦弃听着面露狠色,慢慢转为不忍,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人家姑娘了。左手成拳,抵在了眉心。
景越继续说:“其实救陛下的人是荔菲苍,他的孙女叫荔菲鹤心。”
“什么?”秦弃吃惊地就要坐起来,景越把他按了回去。
秦弃懊恼地说:“老师再三跟我们说过的,我嘱咐过河檀甲关照他们,没事不要去打扰。想不到到头来还害了人家,这事办的,怎么跟老师交代。”景越和秦弃心里都开始盘算着该如何报恩了。
“为什么不去陇州?”即便景越有心瞒着秦弃咸阳的事,他还是一开始就能听出不对,但是景越已经想好了说辞,他想等陛下稍微恢复一些精力,自己大致部署结束再告诉秦弃。
“臣猜测,江洲很有可能已经把人都调到咸阳去了,陇州现在是座空城,这时候去陇州没有去咸阳保险。”
“抓住我好威胁母后,号令群臣是吗?”秦弃冷冷笑着,睥睨天下的风度让他压抑住内心的失望与愤怒不发作,他是多么清高的一个人。
奔波多日,景越心中被秦弃言辞之间小小的暖流抚慰着。他们在山上学艺相伴七年,期间秦弃还得时不时下山在各国奸细面前装疯卖傻,露露面。每次景越都隐藏在他身边保护着,还带着钱给秦弃买吃的玩的。
因为老师曾经发誓不教王子,便不让秦弃叫他师父,也不让秦弃称呼景越师兄。没人知道奚满子什么时候就会给自己套上礼法的夹板,他说他不便直呼君王的姓名,因为益国崇尚水之德性,秦弃又年纪轻轻展现出自己治国安邦的意愿与天赋,奚满给秦弃起了“少禹”这个名字,希望他有朝一日也能尽得“上善若水”的真谛。
在悬宫的时候,景越一直叫秦弃少禹,秦弃如孩童一般撒娇的时候也会叫自己师兄,“师兄想下山”“师兄想练剑”“师兄一起演兵推沙盘”······
即便秦弃三年前登基为王,应该自称“寡人”,景越改了称呼从“殿下”到“陛下”,可是秦弃几乎不会在景越面前口称寡人,应该也是不习惯吧。
景越害怕书信被劫,一旦落入鬼方或祁国的手里,担心他们不利咸阳,因此书信写得极其模糊。景明将军久居明月关,对朝中之事也并非全无耳闻。他的大儿子景趋去世以后,他本无心再让景越从军,但景越从云台山上下来,人人都得承认,他是天生当将军的材料。
景平将军从前言不搭后语的信件中立即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立即点兵南下赶到玉门和中卫,时刻准备和陛下亲征的队伍里外合拢,控制咸阳。
当下景平将军还不知道景越已经找回了陛下,他们也是在赌,如果陛下有失,那么他们景家的九族就一定会被坐实弑君谋反的罪名。“算了算了,万一,那也得把那个姓江的杀了再说。”
荔菲苍隔日下葬,景越也真如自己当时承诺的一般,给老人戴了孝。鹤心先是严辞拒绝,但是奈何景越那驷马难追的劲头,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他这样做,他和秦弃再想到奚满和悬宫的时候都能更安心一些。
鹤心的医馆已在古交城边缘,背靠一大片药田,浓重的草木香气里,秦弃和景越都心平气和了许多。景越接手了古交城的兵防,大军临时驻扎在古交,军营和医馆两头跑。
秦弃这场伤病比看上去还要严重,快马拖行伤的不只筋脉,还有五脏六腑,左腿除了挫伤的那一大片外,还受了严重的拉伤,腿筋断了,秦弃控制不了让腿回弯,只比骨折好上那么一点点,躺了好几天才让下床。
秦弃在鹤心姑娘处养了十多天,秦弃坐不住想下床,鹤心给秦弃的整条腿都打上夹板,秦弃只能拄着拐一蹦一蹦的。
好在这个插曲并没有影响益军的行军,转道南巢也比预期的还要再快上两天,咸阳城的局面也渐渐明朗了,景越的人手都悄悄进入了岗哨。
白天的时候都是鹤心姑娘照顾秦弃,鹤心是个江湖上的爽快姑娘,医术高超也不娇贵病人,什么君王主人,该忍的疼就是要忍着。也因为爷爷的原因,给秦弃熬药换药也没什么好脸色,十多天来,秦弃没见鹤心笑过,也没跟她有过什么交谈。
鹤心不让秦弃的人来她这里伺候,带着秦弃对付一口粗茶淡饭,只是每餐都专门多给他煮上一个鸡蛋。
秦弃没有真正想到咸阳城中的真相,也不知道自己曾经中过一种要他发疯的不死之毒。他觉得自己拼了命拿来益国的兵权,大权收回,江洲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是自己改主意了,他要报一报江洲的折辱之仇。
秦弃不说话的时候,有时看着面前的地图,想着巴蜀的水利、粮仓的建设,想着自己带着益国大军东出的路线,嘴里有时轻声数着地名。有时静坐养神、调理内息。鹤心也在屋里坐着,在窗边亮堂的地方看书、配药、擦银针,适时给秦弃添些茶水,秦弃会笑着跟她说谢谢。这样的日子竟然也无比安稳。
之后秦弃经常逗着鹤心说话,两个人分享着各自江湖上的见闻,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本就容易熟络。
秦弃伤口放血以后缠了满身的纱布,只有敷着厚厚的草药膏才能不至于损伤皮肤和肌肉。天气好的时候,鹤心也会让秦弃把上衣敞开,揭开纱布来晾着,每每都惹的两人一阵害羞。
秦弃赤裸上身的时候鹤心就去药房里待着,等身上敷的药干了,景越就差不多回来了,可以帮他缠新的纱布。
断了的手腕也得到了很好的照看,鹤心一手小心地端着秦弃的右手,另一只手用小木片往伤口上涂好几种药膏,鹤心的话渐渐多了,开始主动关心起秦弃:“疼了就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