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费六年让爱一个人成为习惯,然后仅凭一朝一夕忘记她。
接下来的几天并不是典型的诺克萨斯天气。天空晴朗而明丽,阳光灿烂不炽烈。往日常常在这片土地上空徘徊的云层雾霭似乎突发奇想前往别处旅行了,让人们得见终日在闺阁中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太阳。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味的平凡农场也变得娇媚而讨人心喜,她不是那种大城市精致的都市丽人——当然不是!她只是一个梳着老土的大辫子、根本不会打扮于是素面朝天的乡下姑娘,有时会裹着头巾,于是通常看上去风尘仆仆而老气横秋。可今天没有裹着,露出来了丝滑柔顺乌黑如云的发辫,配合着她本来就清秀的面容和饱满的身躯,越看越觉得可爱。
可是今天卡特琳娜小姐的心情并不好——至少看上去脸色阴沉、眉头紧皱,而我确信她并不会仅仅出于捉弄我的念头就让自己带着这么一副苦兮兮的表情。她鲜艳的红发散乱,明媚的双眼带着一丝困倦,身上只穿着看不清绣着什么纹样的睡裙,就这么直愣愣地在凌晨走进我的房间。我被她摇晃得不得不睁开双眼,只看到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充满怨念的笑容。真是坏心眼的女孩,我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快起床去外面跑几圈。”她用小手掩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我只好屈从于她的要求,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这大概花了我一千年的时间,然后快速地换上外衣——在不到两秒钟之内。不过卡特琳娜小姐并不会偷窥我换衣服,因为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偷窥的。她只是呆呆坐在凳子上,双目盯着墙壁上的一块灰斑,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我同情地看着她,看来在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成功地蜕变成为了一位女文艺青年,不过想要成为伍尔夫这老女人,要靠的不仅仅是盯着这斑点出神——于是我故意磕磕绊绊地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吱吱呀呀地拧着发条,力图用这噪声阻止小卡特向意识流的思想滑坡。
但她并不为所动。我便怀着拯救一个失途少女的勇气与决心向她开口道:“你其实不需要特意来叫醒我的。我这里有一个闹钟。”
“哦。”她干巴巴地回答,像是在起床的时候吃了一大块海绵。
“你今天好可爱。”我从来都会因为他人所表露出的哪怕是一点点的不耐烦而踟蹰不前,但此刻我玩心大起,就像撩拨冷淡小猫胡须一般,继续对她发动着语言攻势。
红发美人似乎听惯了这种泛泛的赞美——毕竟她面前的男人几乎每天都要对她抛掷这些言不及义不知所谓的无心夸赞。我依稀记得——我的记性并不好,尤其是关于那些我并不怎么在乎的事情的时候——在我第一次对着她清澈而野性的眼眸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脸颊立刻染上了淡淡的绯红,那时的她还会垂下眼帘打量一下自己鞋子是否沾染了尘土,不自觉地像春晓黄鹂般娇声否认,随即为自己的声音而微微羞惭地转过头去,大声呵斥我专心吃饭,不要盯着她红扑扑的耳朵和脖颈。
但此时的她只会转过头不带一丝感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直到我觉得眼球干涩得快要流泪了,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
“你的肩带滑下来了。”我的眼神在躲避她眸子冷酷的追捕时,像是某位倒霉的失意少年失足掉进悬崖却得遇某位前辈高人遗留下来的秘籍一般,失足落入了那段白皙丰腴的肩窝。我当然是正人君子,我只在这意想不到的阻碍中耽搁了一秒钟,就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起来。出于一个连女孩子手都没有抚摸过的纯洁大学生基本的道德素养,我出声提醒了一下卡特琳娜。
她歪着脑袋,轻轻把那段绣花肩带绕在手指上:“我好像已经告诉你了,你现在应该去跑上几圈。”
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如蒙大赦般地大步走出房间,无论是谁看到了这华尔兹一般欢快的步子,都会觉得这应该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啊。
但我并不怎么热爱现在的生活,只是对它逆来顺受。
我自认为是一个浮躁的人,读书的时候我往往会觉得自己聪慧无比,于是翻着浅显易懂的扉页,幻想着在一秒钟之内读通了这本专著,幻想着在第二天的黎明到来之前写出一篇无可挑剔的文章。但我常常止步于扉页。当人们习惯了在宽松的柏油马路上奔走,即使是选择绕弯路也不会去涉川历险的,我总是这样为自己开脱。
现在我手中握着夜之锋刃这件秘密武器,脚步随即能够借助幽灵疾步的力量比肩飞鸟的双翼,我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斩下卡特琳娜秀美的头颅,如果我想的话:毕竟此时的她不是什么不祥之刃,只是一个只经历过两次战斗,其中一次失败,另一次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的、被自己的上司与父亲鄙弃的刺客。但我在注视着她矫健的身影,欣赏着她娴熟的武艺,赞誉着她优雅的姿态的时候,也在对我自己,对我善假于外物而不修自身的行为感到惶恐。这终究不是我的力量,若有一天它欲离我而去,我将何以挽留?我在晒着大豆的围场边奔跑,几位农人向我行礼,我挥挥手示意。我的体力甚至不如这些整日侍候庄稼的农民,我灰心丧气。
但是当我回到架在院子里的餐桌边时,心绪便被各种各样的事物转移了注意力。我又快活了起来,我总是这样不计一切后果、不念任何前情地快活。
在我为自己寡淡的豆粥站起身来拿咸菜的时候,卡特琳娜小姐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时髦地在睡裙外面套了一件熟悉的风衣,胳膊下面夹着一叠纸。
“斯维因给你写了信,说是艾欧尼亚撤军的计划进行的还算顺利,但是黑色玫瑰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这些天有几个往常并不相干的贵族偷偷打听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密探。”她并没有看着我,用一种奇怪的、戏谑的腔调说着。
“很快就到你执行任务的日子了。”她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着粥。
我立刻意识到她吃了我的醋,为了这项秘密而重要的任务。起初卡特琳娜小姐并不以为我能胜任它,所以她天真地以为这是父亲对她的考验,只要能让我见识到她的温顺听话,她的卓尔不凡,小卡特就能重新成为最受信赖的刺客,前往不朽堡垒为国家立下光宗耀祖的功勋;但在我取得夜之锋刃之后,她意识到她不愿相信的事情大概要成为现实:她只是一个用来教我暗杀技巧的棋子,而我才是与这些大人物们立约,前去完成这血腥而华丽的杀戮的主角。这使她本就压抑的心情越发低沉。
我只觉得她可怜,从理性的角度来看我最好去安慰一下她,可我忘记了我从来没有大发慈悲安慰过什么人,于是我莽撞而冒失地开口了:“你可以给你父亲写封信,像泰隆那样去外场做事。”
她像一只被扎破的红气球一般爆开,使劲把那一摞信纸摔在粥碗上,豆粥四处飞溅,有几滴落在我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