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詹姆老兄,你是在暗示千须榕死于赤枭之手?”曷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对于老詹姆的情报来源,曷伊从不多过问,但据实地情况看,其中大部分消息都不可辩驳地在日后得到了应验。曷伊知道,其所言非虚。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赤枭是怎么在短短十余天便从雾影森林折返到了西南丘陵——若是只来独往也就罢了,可看样子他却像是和乌鸦的商队一道走走停停回的莱顿。
“嘿,我可没这么说。不过管家大人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吧——要知道在旧民的时间观里,一年可足足有‘两岁’。”老詹姆脸上的酒红鼻子和那槽黄牙开始将神话娓娓道来,“真主柏拉图在创世之初,世界混沌而无名,万物围绕着祂本人旋转不休……
“‘距之近者长生,距之遥者嬗变。’这句话出自《创世纪》的话后来被奥术师们引用以阐述纹章的运作——也就是现在广为人知的‘六昧分类法’,不将纹章以功用分类,而是以蕴含的规则高低来区分,由下至上分别为无名、抱一和长生。而这三重又可异化为混沌、嬗变和归虚。从前,人们都不过以为旧民之所以把一年划为‘两岁’,仅仅只是由于历法有些奇特而已。然而四十年前,炼金术士波尔诺基奇在云游雾影森林时,偶然发现口袋里的硼元素,竟然无缘无故衰变得比平常更慢。他当即在繁茂的雨林中搭建了临时的研究所,经过九个月茶饭不思的研究,作出了那个至今仍然能让同行啧啧惊奇的论断——那就是在雾影森林,存在某个影响时间流逝的极点……他尽量用了委婉的措辞,这就导致他的著作在头一回发表时由于太过晦涩、约奥而无人问津。
“无奈之下,他只好用大白话再版。而这也成了他年仅二十七岁便死于非命的祸源。
“波尔诺基奇在第二版的《上帝之体》中写道(老詹姆居然真的从他那破破烂烂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本《上帝之体》,一面喝着小酒一面悠然地读了起来):‘……如同神话所言,时间和空间起初相互混淆,错乱不休,于是柏拉图以自身为锚点稳定了宇宙的秩序……然而!规则的中心必定不遵守规则——这是真理铁律,是奥术学、炼金学,材料学、生物学,异空间探索等科学大厦之所以屹立的地基……因此,让我们假设神话故事也遵守此理,那么我们可以想象,在当时上帝的体内,时空定然是无序的……所谓无序,既未来和过去,上下和左右,皆会以不可名状,乃至更高维的形式存在。在那儿,时间不按照次序运作,空间不按照次序排布。可以说,那儿极有可能成为我们未来研究宇宙起源和时间、空间规则的关键。……’
“‘……我在雾影森林的这一发现,当即引起了我的重视。在当时,我通过自学成才的炼金知识救了不少当地的土著旧民,因此也和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成了朋友。为了验证我心中可怖的猜想,我中断了手头上几乎就要成功了的,针对三尾白蚋的抗毒血清的研究,心无旁骛地探索起这一前无古人,可以说最最神秘的领域来——特安姆(古斯塔利维语,意即时间)。’
“‘由于我常常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是接连十几天,在此期间,我吃得是土著们为我准备的干粮。一种由各式各样的虫子去掉毒囊和毛刺后糅成的肉饼,旧民们把它叫做汝都扯,意为勇士之血……起初我难以下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句话现在说来多么令人感慨!——我发觉长期服用汝都扯会让人精力奇旺,并可能致幻,不过并不成瘾。然而,我变得暴躁易怒的主要原因还是研究进展太过缓慢。对于那些找上门来要求我为他们解毒和去疾的旧民,我一概置之不理。无论我怎么詈骂,怎么攘搡,他们都一定会在第二天卷土重来,带着那副漠不关心,死乞白赖的神色好似夜里的蛾子那般一大群一大群的出现在我研究所的门口,搅得我心烦意乱。最后,我为了能安安静静不被打扰地进行研究,便叫部落的酋长送几个机敏聪慧些的小孩过来。酋长起初听了居然开始和我讲价,好似我在向他讨要几只小小的牛犊和羊羔……我险些百口莫辩,但最终还是解释清了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授予炼金术,好让这群蛾子遇到些小事能自己解决。同时,我也确实需要几个助理来辅佐我的研究。’
“‘……出乎我意料地,这些肤色黄黑,在额头用石灰粉抹出古老的图腾的蛮夷之子,虽然个个紧张不安,好奇而惶恐,却似乎天生就是炼金的这块料儿。那时我的土著语仍旧一穷二白,沟通起来简直到了山重水尽的地步,于是我又教他们学西西索语来。这群小子顶着语言上的障碍上下求索,竟展示出了喜人的天赋,对于炼金学的那些术语、隐语,他们一触就通,几乎在描述之后就立马在口中喊出了其在当地语言中的所指。这里又引申出了很多值得去考察和深究的点,譬如他们在听见首尾相连,如环无端,象征着净化和整体合一的蛇的隐喻时,面上无不露出了极大的恐怖和忌惮,仿佛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骇人的存在;在说起红化时,他们又波平如镜,好似早已知晓这个概念……不过,这些饶有趣味之处要等日后再去究寻了。在将他们四人领进炼金艺术神殿的大门后,我就抛下了随身携带的那本《翡翠录》不再亲自授课。任由他们跃跃欲试,在简陋的实验室里自行探索,偶尔解惑指点一二。在我的四个学徒当中,属鹤德莫拉最为心地坚韧,虽然她的天赋不如比之小一岁的索诺儿萨奇高,但炼金之旅,一如金属嬗变的过程,如非历经毁灭和重组,便无法超脱和质变……心地坚韧,单此一点就足以使她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异族的炼金巨擘。何况她还身具那样的美……’”
曷伊实在受不了作者在学术著作中追求故事感和文学性的恼人风格,便向老詹姆说道:“能不能直接说结论呢?再这样下去我怕波尔诺基奇就要笔锋一转写和爱徒的禁忌之恋了……”
老詹姆听了爆发出一阵掩不住的狂笑,“这便是《上帝之体》至今仍被归类为冒险小说和游记的原因,大人,某些文学批判家甚至将书中的‘上帝之体’视作了一个隐喻。说是‘指代了人在青年时期便开始不断崩碎着的梦想’,您说逗不逗?既然您没闲情细细听故事,那我也就不过多饶舌了。”
“曷伊大人,此书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上帝已死’…”老詹姆的脸上忽然显露出学士的光芒和神父的悲悯,曷伊于是立马正襟危坐,像个小学生那样惶恐地惊呼道:“上帝已死?”
“对,上帝已死,并且就死在雾影森林的某处——其身躯正不断破碎,因而原本被压缩和制衡在其体内的时空规则中心逐步地扩散了开,影响了雾影森林的时间流逝……一年有‘两岁’,这句俗语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几乎每个部落都要在第十三个月去往观星坛祈求独属于自己那个区域的接下来一年的年历……观星坛有一套专门计算时间的法器。而这也是左祭祀的职权所在——负责预测和更迭历法,好吻合随着时空的混乱不断变化的各个地区的时间……”
曷伊彻底听呆了,半响才消化完其中的信息:“我好像知道波尔诺基奇是怎么死的了。如果他的论断传到万森殿……这便是为何第一版的《上帝之体》要写得如此隐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