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的时候,谢如意果然已经错过了今天的晚膳。
傅贺君还有功课要做,据他说先生过两天要进行考效,他嘴上说但是还是得更用功一点才行。
——我可不能让先生有机会嘲笑我。想起傅贺君说这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谢如意就不由得露出笑意。
想起傅贺君的同时,谢如意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傅哲,于是笑意微敛。
傅哲,安平侯府的公子,近年来也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是京城许多人眼中的如意郎君。而他的妻子,确实一个无名无姓的江湖人。谢如意知道有不少人都羡慕她的好运气,也许还觉得自己配不上傅哲,也有人说她是攀高枝……诸如此类种种的话,谢如意不知道听过多少。
然而当年谢如意初次见到傅哲时,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尊贵的身份。
相反的,那时谢如意的名气反而更大一些。
那年谢如意十七岁,在江湖上行走已经两年有余。她善使刀,一手家传刀法练了十年,已有了七八分的火候。
而傅哲,不过是刚刚离家出走的十九岁少年郎,习的是年少时学过的几招的剑术,勉勉强强能够自保而已。
想起自己当年幼稚轻狂的模样,谢如意摇了摇头,起身在梳妆台上摆好昨日未下完棋局。
——年轻时的谢如意并不怎么喜欢下棋,她不耐烦久坐,也想不明白谢师和师母怎么花那么长时间去下一盘棋,谢师为什么要为落一枚子沉思那么长时间,又为什么一局棋能十天半个月都下不完,谢如意却总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谢师判为负方——而那时候谢如意往往不服气,还要再坚持好久才承认(看出)自己输了。
谢如意微微沉吟,落下一子。
昏暗的油灯下,雕花的铜镜里倒映着谢如意模糊的身影,像另一个谢如意,镜中的谢如意迟迟不肯落子,反而手指轻叩棋盘。
什么时候喜欢上下棋的呢?
谢如意想。
刚到京城的时候谢如意人生地不熟,又什么都不懂,第一个月就被叫去学了几个月的规矩。后来谢如意也没能认识什么朋友,京城这边的女眷们都习惯设宴,吟诗作对,或歌舞弹琴,美则美矣,若让谢如意自己上,那是万万不能的。至于什么人情往来,觥筹交错,更是令谢如意大为头疼。傅老夫人大抵也是怕她丢了傅府的脸,曾建议谢如意称病不出。
谢如意对此面上并无什么意见,暗地里却下了大功夫研究。棋也是那时候捡起来的。
下棋的时间长了,谢如意才明白当年谢师说的,“棋者,以一观百。”并不是夸大其词。
镜中的谢如意终于落子,谢如意再执黑子,正待落子,后方忽然一盏灯照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温和的声音。
“意娘,怎么不多点几盏灯?”
耳边是更漏声,偶尔烛花暴起,而突兀响起的男子声音,谢如意再熟悉不过。
她放下手中棋子,转头,便要起身,“敏之,你来了。”
敏之是傅哲的字,谢如意第一次见到傅哲的时候他就是如此自称的,谢如意也习惯了这样叫他。傅哲点头应声,伸手搭在谢如意的两肩,待谢如意没头没脑地坐好之后,抬手拆开了她的发髻。
——发式复杂,傅哲拆了又好一会儿。
谢如意没说话,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的那个傅哲。
傅哲生的极好看。
不然也不会让谢如意为之心折。
年轻时的傅哲还要更好看一些。那年谢如意初见傅敏之,他一袭白衣乘水乘风,翩然而来,是自有一番风流在的。那么多年过去,谢如意已记不清初见时的细节,记不清当时说了些什么,但那袭白衣依然深深刻在心底。
那么多年过去,那个白衣少年郎经了江湖历练,而知民生疾苦,而白衣不复,换了一身官服。
傅哲为官之后,颇受重用,而这也意味着颇多操劳。谢如意闲时为傅哲束发,总能看见几抹刺眼银丝。谢如意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却知道傅哲经常外出公干,从几十天到几个月;也知道傅哲眉心褶皱越来越深,知道他处理公务又花了几个通宵。
那样的日子谢如意往往也会孤身一人,独自对弈到很晚很晚。
傅哲拆开发髻,从梳妆台上取了谢如意常用的桃木梳,从头顶梳到发尾,一梳梳到底。
谢如意的头发直且顺,在嫁人之前,她从没挽过什么发髻,都是随意束起,用发带绑一个高马尾了事。
决定嫁人的时候,谢如意在故乡乌水城中找了好几个时辰的梳头妈妈,梳好发髻穿好嫁衣才去见谢师,那时的谢如意觉得自己美则美矣,整颗头却好像不是自己的,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长头发这样麻烦,也是第一次闻到头上那么重的桂花油味。
——结果那头发到了京城就因为不合规矩被拆掉了,谢师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她出嫁的样子。
谢如意的思绪到此戛然而止。
傅哲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轻声地问,“母亲又为难你了?”
“没有。”谢如意轻快地眨眨眼,“不过是老调重弹而已。”
傅哲听了这话几乎是瞬间明了:“母亲真是……”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我也不知道母亲怎么这么顽固,都这么多年了。意娘,如果有什么难听的话,还是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早就当它是过耳清风了。”谢如意盯着铜镜,猜也能猜到傅哲的神情,不由打趣道,“古人云:福兮祸之所倚。我有你这样俊俏的夫君,听长辈说我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你……”能娶到谢如意这样的姑娘,是傅哲的福气,然而,谢如意嫁给他,到底是得到的多一些,还是失去的多一些呢?这么想着,傅哲不由开口道,“意娘,你嫁给我这么多年,我总觉得……总觉得耽误了你。”
谢如意不知傅哲为什么这么说,总不至于是后悔吧?她想起老夫人今晚所言,心里也不是不没有痕迹,于是摇摇头,信口道:“耽误我?傅家郎君耽误的难道不是别人家姑娘?”
她意有所指,而傅哲显然想起什么,张目结舌,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