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6、两个徒弟的选择(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郑平沉吟一会儿说:“看来非要有个结果了。”

“师父,山和人无论孰高孰低,终究都是正道,不生河的两边,却是不同道。”

郑平看看多年未见的徒儿,心中怅然。

不同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同道”?

“追雷,你还记得你还没有得到这个名字之前的事吗?”

追雷子脸色微变:“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很清楚。你喜欢洗衣服,打扫庭院,饭做得很难吃。那时候的‘山’,和现在的‘山’一样吗?”

追雷子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那是他给予自己缅怀年少时光的全部时间。

“师父,山是没有能力统治人的,只有人,才能统治人。”

郑平长长地叹口气:“原来是‘统治’啊。”

追雷子举起手里的长棍,不再说话。

银白雪亮的棍子通身散发着冰霜寒光,古阳看不出它的材质,却知道这棍子一定来历非凡。

他好奇老者又会拿出怎样奇绝的武器来,不想只见老者从腰间解下了一根钓鱼竿。鱼竿用竹子所制,日晒雨淋,年复日久,已经昏黄浊污,随时有折断的可能。

追雷子看见那根鱼竿的时候,眼神暗了一分,握着银棍的手紧了紧。

“没想到,您还留着它,用着它。”

“睹物最是思人。”郑平轻抖钓竿的末端,“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只喜欢用惯了的旧东西,再旧再破,也丢不开。”

“若是师弟也这般挂念您就好了。”追雷子肃穆的表情里,露出一丝淡淡的愤恨。

“记不记挂为师不要紧,要紧的是,记得自己的路。”

“您怎知道,师弟他走的路就是对的?他有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不出现不代表不存在,我能肯定他在走他该走的路。至少,他若在此,绝不会站在你现在站的位置。”

话音未落,招式已出。钓竿弯弯,韧而不弱,堪堪向追雷子的脑门劈去。风声“刷刷”,银光跟着四溅,飞旋,卷起一地枯叶。林间的日光时明时灭,随着一硬一柔两道长影不停变幻姿态。

厉害的不是老者,是追雷子。

因为老者本就比他多活很多年。

在这巨大的时间落差上他用自身极张扬的天赋和极强毅的努力架起了一座来往的通道,让自己的每一个招式每一次发力每一道阻击,都在最强的瞬间达到可以逼近郑平的实力的程度。这虽不足矣击败像郑平这样的仙人,但已经不落下风。先发是为了制约,郑平借先发之势欲让其退让的目的没有达成,反而把追雷子的激勇之气逼迫而出。

对古阳来说,追雷子像是中年人,可和郑平比,他算得上是个年轻人。

古阳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郑平佝偻苍苦的背影让他想起了金将军。

时间是最无情的钝器,割肉不疼,伤骨不痛,却片片缕缕,一点一滴,把一个人的生命损耗殆尽。

苍老,衰败,结局无一例外。

漫天的银光将那根破旧的鱼竿包围住,不让它有机会接近银光的主人,鱼竿仍在坚持,寻找细微疏漏的缝隙。

古阳看一眼沉默观战的魔生,他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容平的那种僵硬的呆滞,又像是彻骨悲愤的沉痛。不知在想什么。

古阳抬手推了推他,侧脸看过来的魔生却又是一副平静安定的表情。

他知道古阳的想法,便缓缓地摇摇头。

古阳开始后悔,他会使刀,但手里无刀。金将军的那把刀被他立在了墓碑前。他也从没觉得自己需要用刀,学习刀法不过是为了排遣落花蹊里荒芜的寂寞。

在移星小院里,他还是不觉得自己需要用刀,魔生和叶柔秀,怎么看都比自己更有资格使用兵器。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该有把刀,是在两天前独自下车的早晨。

现在,是第二次。

破旧的鱼竿在银光中不懈刺出,为寻求一点出口。

终于,鱼竿在银光中刺破了一个小洞,韧劲十足的竹身来回摇摆将那银光驱赶出自己的势力范围。

“啪!啪!啪!”三记轻柔灵巧又坚实有力的挥击,银光瞬间减灭了攻势,退后一步,回落到主人的手掌中。

追雷子握棍的手依旧牢固稳实,一滴鲜血从指缝中渗漏出来,接着又是一滴,两滴。

古阳心中微微放心,转头去看老者,却见郑平的粗布短衫已被打烂,枯瘦的肩膀裸露出来,更显几分寒惨。

看不出明显的皮外伤,郑平的脸色一片铁青。

“你进步了很多,非常多。”他说。

“和师弟比,如何?”

郑平捋一捋凌乱的胡须,摇头:“你与他本就不可比。”

“师父,您终究是偏心的。”

“你们本是不同质地的材料,好比金子和玉石,如何比优劣。不过是有人喜欢金子,有人偏爱玉石。”

“师父喜欢哪一个?”

郑平再次摇头:“各有各好,各有各坏。”

“人和东西有强就有弱,总有个排名。”

“若以天赋论,他比你强何止百倍。若以实力论,他不及你分毫。”

“师父的意思是我比他更努力吗?”

“没有欲望的实力是无用的,你想出人头地想功成名就,所以你比他强。”

“那若他有想要争胜的一日,就会强过我了?”

“他永远不会强过你,因为他永远不会和你争胜。他不会和任何人争胜,他对别人无所求,他于世间无所求,他对自己,也无所求。”

“师父,您在山上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孩子,可曾见过长大成人后真正不在乎名声和荣誉的?”

“自然有,我收了两个徒弟。”

“两个都离您而去。”

郑平苍老却依旧清明的眼睛里浮现一片哀愁。

“这么想的只有你。”

追雷子沉默不语,他将银棍立在身侧,静静站着。

古阳张开手,下意识地放在膝盖上摩擦,好擦去掌心里不断沁出的汗水。

他希望就此结束,各自上路,他想忘记眼前所见的一切。

一块碎布从郑平肩头滑落,像一片枯叶归入泥土。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追雷子再次举棍,“现在的胜负,还是要分。”

“理当如此。”郑平横过鱼竿。

这一次,古阳没有看见他们的动作,因为他们都施展了深厚的道法,一阵旋风刮过,又一阵狂风匝地,林间“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是无数棵古树齐齐崩朽,发出哀恸悲绝的嘶吼。

树木自然还是好好地立在原地,那巨响是两股能量不停碰撞、胶着、弹开,又急速摩擦的产物。

古阳看不见动作,却能看见那两股力量运行的轨迹,一颗像长条的雪球,一颗像滚动的土堆,此时他突然醍醐灌顶,那一次,魔王对他,着实已经手下留情。

雪球的形状不停变化,时而圆些时而方些,土堆一直维持着三角一般的样子,这或许是最稳固的构架。于是雪球明白了它的防守,开始尽力拉长自己,越拉越长,越拉越细,渐渐露出一个尖锐的针头。土堆也知道了雪球的目标,它也开始改变形状,棱角慢慢融平,身形越发肥厚,最终变成一个滚圆滚圆的土球。

雪色的尖针刺入土球,并不能使它破裂,只像是戳在一团棉花上。它停止了攻击,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时间走得很慢,像故意刁难般耍着赖看好戏。

雪针也在等。

古阳心里发凉,他知道它在等什么。他又看向一直一动不动的魔生。

魔生半眯着眼,嘴角抿得很紧,但他不会出手。

古阳想起以前金将军说过,拔刀相助自然是一种勇气,更多的时候,袖手旁观需要的勇气也不少。

观棋不语,乃是对双方的尊重。

当然,所有的尊重都要付出代价。

土球开始以缓慢的速度膨胀,那是施法者力竭的讯号。

雪针再次改变了形状,一支弓箭蓄势待发,壮如巨树。

土球舍弃膨胀在最外围的力量,将中心集中加固,努力做出一块盾牌的形态。

然而,太慢,太重,这是一块不够完美的盾。

而箭,真真是支上好的箭。

土崩瓦解只是一瞬间的惨然,箭身也被磨损,箭意却不消减,脱去粗犷的外壳,直直向盾后的人刺去。

“扑哧。”

箭没入胸口半寸,被指力掐住,断成几截坠落。

郑平咳嗽一声,一缕暗红的血从嘴角淌下,沾湿了银白的长须。

胸口不见伤口,没入肌理的箭头变成毒药,一寸一寸浸润骨血。

追雷子看着老者被血染红的长须,握了握拳头。他的手里已经不见了银棍,他最钟爱的兵器磨尽了大半,最后一片残骸会随着郑平的尸身一起归入尘土。

他握着的手背上青筋暴出,仔细看便能发现双臂已经扭曲。

不轻的伤,功力大损,但性命无虞。

这是您要的结果吗,师父。

他仰天长叹,转身离开。

陌路,从不是无处相逢,而是,路见而背过。

直到追雷子的身影消失不见,没有很久,他本就神速。对郑平来说却是犹如一生的漫长,他缓缓倒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地落叶。

一缕光亮。

老者的身影无限凄怆。

无力言语,他伸出手对远处的一棵雪松抬抬手。

古阳一怔。

魔生却动了,他迅速起身,向老者走去。

“您这是何苦?”魔生说。

郑平笑着摇头:“小后生过来,扶我一把。”

古阳猛然惊醒,依言而去。

魔生和古阳一人一边,将郑平扛了起来。

郑平的肩膀虚弱无力,气若游丝,血还是从他的嘴里往下淌。

“他半年里没法再出手了。”

“您这把年纪,何苦趟这浑水。”

“阮君山让我来的。”

“他让您来您就来吗?”

“不过是个赶我出魔都的由头,我何必赖着讨人嫌。”

“走就是,我又不是决计打不过他。”

“与其看着年轻人两败俱伤,不如我自己来。”

“怎么会两败俱伤?”

郑平看看魔生不说话。

魔生明白了。以郑平的修为,自然立刻能看出他的变化。

“这个小后生长得好整齐。”郑平看着古阳说。

古阳略窘,刚要谦辞,又听郑平接着说:“可和我那个徒儿比,还是差了些。”

魔生笑道:“在您心里,谁能和方云浦比?”

郑平呵呵一笑,又打量古阳几眼,点头道:“其实也不差了。”

古阳听不懂他俩的对话,只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魔生和老者是旧识。

第二,老者还有个叫方云浦的徒弟。

江云栖,浦水寂,芳草青青,远近。真是个意犹未尽的名字。

“走吧,碑吉山是座很好的山,可惜站错了地方。”

“追兵很多。”

“那些人无妨,我让他们多绕了几个圈。西边那里才是问题。”

“连你也没辙吗?”

郑平被魔生扶上车,闻声而来的容平低呼了一声。

“小姑娘,你的妖兽们很不错啊。”

“我帮您疗伤。”

郑平摆摆手:“气数已尽,多此一举。”

古阳说:“反正起死回生的药是现成的,不如试一试。”

郑平看他一眼:“也好,总要坚持到见着我徒儿的时候。”

魔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你知道他在哪儿?”

“你们去的地方。”

魔生恍悟过来,“他在妖域?”

“既不在魔都,若是人朝,这么多年不会没人来知会仙山。”

魔生沉默了一会儿,“我来过妖域几次,也没听说过。”

“妖域无拘无束,谁来谁走,无需知道名字。”

“先躺下,这些事以后再说。”他转头对一脸迷糊的白锦绵说,“请你救一救他。”

白锦绵立刻点头,人参的汁液要多少有多少,只是怕对老者不利,便问:“这位老伯并不是妖。”

“无妨,师尊修行至深,亦无分别。”

“好。”

五目子细细看郑平良久才问:“这位莫非是两百年前隐退离开仙山的与风师尊?”

牙青爷爷提过,追雷子的名号是仙山效仿他师父的名号取的,都是与他们的修为所长相呼应的。

“与风”,所谓“与”即是能给,能助,能等,能共的意思。而“风”大概就是对性格偏向的概括。

郑平一生只在晚年收了两个毫不起眼的徒弟,但对每位修行上需要帮助的学生都给予过无私的帮助和提点。可这位师尊却在两百年前悄然离开仙山,连最亲近的两个徒弟也没有告知缘由。过了很多年,流言传来,说是魔都多了一位辅助阮君山的谋士,像极了当年的与风师尊。

没有人深入证实或是辩驳这流言,可仙山还是对此做了宣判。

“您真的投靠了魔王?”五目子问。

郑平摇摇头。

“是否真的离开,要看会不会再次回来。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习惯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弯子。”

“您和我父亲相熟吗?”

“我和牙青也很熟。”

“牙青爷爷从没提起过您。”

“他喝酒喝不过我,自然不会告诉你。”

五目子一脸疑惑,“牙青爷爷从不喝酒。”

郑平勉强笑笑道:“他酒品忒坏,找不到人愿意陪他喝,一个人喝又没趣味,自然就不喝。”

“我不是很相信。”

“看来牙青和你很亲。”

郑平咳嗽不止,五目子还想追问几句见状只得作罢。

魔生将郑平扶上床,“别说话了,疗伤要紧。“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徒弟的事情?他们各自孤独,若是相见,也算是半个亲戚。”郑平问。

魔生摇头:“故事那么长,哪里说的完。”

“是要慢慢说,他们今后的路,还长着。”郑平说完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没事,只是一时力竭。”魔生搭了郑平的脉相,又细细看他的伤口。

“伤口我来包扎,你们两个等下轮流守着师尊。容平,你待会儿准备些粥羹等师尊醒了好吃。”

古阳没有立刻追问方云浦是谁,只是在一旁默默给魔生打下手。

茗兮识趣地跟容平离开房间,他很惊讶古阳尽然还有其他亲戚,穆府族人只剩自己,古雄奇的孩子据说也被尽数杀光。故而那人决计不会是古阳的直系血亲。五目子说郑平离开仙山已经有两百年,郑平的徒弟又是在离开仙山之前收的,那方云浦怎么算也已经超过两百岁了。这辈分该是多混乱啊。

他想了想,心里暗暗希望那人的辈分在古阳之下,好让古阳也尝尝有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小辈的滋味。

房里一时静默无声,只听见郑平粗重的呼吸声,想来是伤口极其疼痛的缘故。

魔生轻轻说:“那么长的故事,总会漏掉点细节的。”

古阳回答:“大概是个很重要的细节吧。”

“虽然重要,却无关故事的走向和结局。因为这是个从存在起就注定要被牺牲掉的细节。”

古阳想问这话什么意思,想了想又没有问出口,只是并不需要别人回答他般地说:“方云浦,是个什么样的人?”

魔生看着窗外成片成片经冬不凋的松柏林,日风渐渐柔和,正是山间最温暖的时候。

“等你见到他,自然知道。”

“我和他一样吗?”

“血脉相近,天赋不同。他比你强多了。”魔生看着古阳冷淡的脸,没有笑意,很认真地说:“所以他比你更与世难容。”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容平,容平也在看他。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她和魔生心有灵犀。

与世难容,才是真正的孤独。

王母辇车里,尽是些与世难容的人。

“既然有他,为什么还要来寻我?”古阳问。

魔生摇摇头,看着郑平的脸:“经过反复稀释,即使是上仙的血缘也不可避免的被削弱,只有人类的血脉才能让那微弱的骨血存固,若混入其他强力的种族就会被同化溶解失去力量。”

古阳愣住。

魔生再摇摇头,轻轻地看了容平一眼。

山路漫漫,冷冷清清。幸好车里的人都是同伴,至少目前为止,即使意见相左,但依然走在一路。

仙山,魔都,妖域,人朝,落花蹊。

安顿在哪里,要逃离哪里,都不算重要。

重要的是,身边有谁,身后有谁。

他皱着眉头,细细审视自己的心,终于确定,对于自己的身世和命运有了那么一丁点含糊的好奇心。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个好的结局,但他此刻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让这个关于龙鱼的传说有个不会染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