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6、两个徒弟的选择(1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夜里,大风骤起,即便是在与世隔绝的王母辇车里,也能隐约听见狂暴的风声。此处是舆图上名为碑吉的一处山岭,山前有条没有名字的江水。通用版的舆图上,这里应该是一片叫做沽忘的荒地,因为灾害寸草不生。魔生说这里是和人朝间最后一道关卡,翻过碑吉山,便是妖域最远处叫做虞百守的小镇。

古阳仔仔细细再将两个版本的舆图做了一次对比,离开落花蹊后的一路,他一直在做这件事。一边怀疑一边核实,然后再怀疑再核实。节气从冬至深入到大寒,除夕就在眼前。他终于确信魔生的舆图才是对的,至少他们这一路走过的区域范围,是精准无误的。他心里有些堵得慌,感觉刚刚从一张遮天盖地的网套里钻缝而出,来不及庆幸就为还陷在网套里不自知的人们感到悲哀。他从不认为善意的谎言比残酷的真相美好,何况这是一个怎样绘制精妙,裁剪细致,用意却鄙陋不堪的谎言。他去过的地方很少,但他知道落花蹊,他为落花蹊不平。这个人人弃之如敝履的遗弃之地才是人朝里比朝城更为中心的地方。它的位置,处于四界交汇处,背后是仙山,左边是人朝,右边是不生河,对面是妖域。传说一定是真的,落花蹊本该是个风吹千里落花满地的地方。

案上的烛火又暗了一分,夜,深到了尽头。

九头鸟也终于挨不住困倦,倚在笔架上打盹。烛光把它的身影投在床幔上,像个扭曲了的鸡头。

风太大,容平疼惜小山让它进车里过夜,此时它缩小成一只野猫大小,侧躺在椅子上打鼾。

它们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个寡淡无味的青年才跑进他房里,只是别人早早睡下,唯有古阳这里还亮着烛光。即使是妖兽也喜欢待在有光亮的地方,而且古阳非常静,比其他人都静,极其敏锐的野兽直觉,也听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屋里很暖和,古阳脱下外衣盖在小山翻敞的肚子上,然后盯着那排变小后显得像筷子般细瘦的腿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是有趣。小山的小眼睛掀开了一条细缝,呆呆地瞥一瞥又沉沉睡去。古阳用一沓书代替了笔架,以防轻巧的笔架受不住睡死的小九的体重。个头像是一只麻雀,究竟会有多重的份量只有那堆书才知道。

他刚要吹熄蜡烛,略顿一顿,停下来,看了看窗子上的烛影,决定还是让它继续烧着。上床躺下后,他感觉到了微微晃动的烛火让整个屋子也跟着晃动起来。一如他胸口细微的刺痛。每到睡前,那根针就会提醒他它的存在。它也在想念它的主人吗?

今夜轮到五目子守夜,和他相伴的只有狂风和冷月。他生来不畏寒冷,这夜晚并不难捱。只是风疾月孤,朋友们都睡了,他的寂寞便又蠢蠢欲动起来。

碑吉是一片不高的山岭,起起伏伏连绵百里,中间有条无名的江水缓缓穿过,平平淡淡,毫不起眼。月光被狂风打散,连影子都是碎的。少年人的忧愁比江水还长,比月光更朦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让狂风中的人和车,都跟长夜一样枯苦。

老者的目光一直没从少年的背影上移开,纵是他已垂垂老矣,纵是现下月黑风高,纵是相隔百丈有余,他也看得清少年人的心思。谁不是从少年长大成人的呢?在这样孤寒的夜晚披衣而坐,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他以为自己就算想起也不会再感到伤感了。可他还是彻底地伤感起来,尤其是当他确认尾随在他身后多日的人的确就是曾经的爱徒之后。

追雷的速度快了许多,现在再比试的话,输赢可能就不好说了。

“一日难再晨,盛年不再来。”纵然天资修为再高,肉身依然是有尽灭的一天。哪怕是接近于仙人的人,也并非真的可以长生不死。

走过的时光越久,对于离开这件事就看的越透。以这样通达而了悟的心,能和正值极盛之年的弟子争胜吗?

他从腰间解下葫芦,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口酒,他洒酒于地,食指一点,酒水便把追兵的方位画出了轮廓。

“这两队还远,不急。这两队人数不多,好对付。”他的手指最终停在距离碑吉山西面山麓最近的一队车马,“奇怪,这队人人数最多,却走得极快,又绕道于此,似乎有守待之态,可为什么要从西边走呢?东边的地势应该更好走才对。”他捋一捋长须,是不是山势发生了变化?

西边的山头,一轮孤月独自斟酌。远处近处,只有黑色的夜。

就在老者望向西边的山麓时,西边的黑夜中也有人在看他。不过不是透过夜色,而是对着一面铜镜。

镜子里不仅能看清老者沧桑的面容,雪白的须发,还传出了甜美的声音。

“这老道士委实有些厉害,我们被发现了。”“咯咯”的笑声里并没有一丝仓惶失措的情绪。

“无妨,他现在投鼠忌器,不会对我们怎样的。”

“小姐,你真的就只打算看看吗?”

“且看看再说罢。”

“不出手?”

“我又不会打,出什么手?”声音停了停,“看你那语气似乎很想替我动手?”

“呵呵,小姐既然要‘看看’我自然也就看看了。不过,这么多年不见,就算不想念,也会好奇吧。”

玉肌雪肤般的手指拂过镜面,带起一阵水波涟漪,老者和夜色随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绝美无暇容光焕发的朱颜。

“三更已过,再不睡该长皱纹了。”

“小姐天生丽质,不用担心。”

“哪是什么天生丽质,不过是比常人稍稍多了些颜色。岁月不饶人,毕竟一把年纪了,没有自知之明可不行。”

“小姐说的是,早些睡下便是。”

“你今年几岁了?”

“十二岁。”

绝美的双眸略略有些失神,“啊,十二岁。”

“也可以算是七岁,以前的事情已经都忘记了。”

“也是,该忘记的就要忘记才好。”

窗外是夜,屋里也是夜。

独自面对漫漫长夜,是件有时简单有时艰难的事。

这天夜里的四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这件变得艰难的事。也许还远不止这四个人。

想看清这夜色里的虚实,需要的不是光亮,而是一面明镜。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女子抚摸着满头乌发,喃喃自语。再举世无双的容颜也有凋谢的一天,真情不足,金银有价,至高至强的权势才是永恒的保障。为此,她可以去做任何事。包括去见那个最厌恶的人。

大风过后的清晨,大地异常平静,鸟雀都感受到了灾难的离去,于是在寒冬腊月的晨雾中不住欢叫。僵坐了一宿,五目子跳下车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本能告诉他,只要等到薄雾散开,阳光就会露脸,今天准是个大晴天。良好的视野会让空中的飞行变得多少愉悦些。当然,也增加了被发现的危险。

——只要,只要翻过这片山就到了。

妖域。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

容平穿着一贯的曲裾,绿底白梅,清新雅致,真像是开在这荒岭里的一簇鲜花。

“你的穿衣品味看着很老气。”五目子说。

容平认认真真地审视了一番少年身上的单衣短裤后回答:“老不老气不是以衣服裤子的长短来衡量的。”

五目子翻翻眼睛,真是个实诚的姑娘。

他抖抖胳膊甩甩腿,准备回车里吃早饭。

“你吃饭前去洗个澡。”容平皱皱鼻子。

刚抬起的腿顿时一软,五目子侧脸瞪她:“熬夜的人会香喷喷的才怪。”

容平摇头:“你应该在熬夜前先去洗澡,至少不会臭成这样。”

五目子眨眨眼:“要不要这么较真,不就是冲冲水的事情。”

容平立刻补充:“香胰子要多抹一些,用力刷一刷。”

五目子闭目,用黄瓜还是用丝瓜刷……

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魔生说了今后的行程。

“你们看舆图就知道了,碑吉山山势平缓并不险峻,但山域辽阔,兼有盆洼沼泽,我们陆行,小九在山间给我们探路放哨。”

“从哪边山麓入山比较合适?”古阳问。舆图上标有东西两处入山小道。

魔生在舆图上比划,“从东边入山的话,要经过一处深洼,这一段要用飞的,好在距离不算很长,半个时辰足矣。这条路,曲折迂回多次,可能要多费一两日的时间。但是这条路可以避开最高的两个山峰,还有大部分沼泽地,风景也非常不错。”

“这天寒地冻的,能有什么好风景?”茗兮讥笑,“好啦好啦,反正都是听你的,要走就快些走吧。”他的精神恢复如昔,但仍为古阳那日的执意孤行耿耿于怀。这两日都有意避开和古阳单独碰面的机会,言语间对魔生也颇有挑刺之意。

“现在有个问题,”魔生指一指舆图上的一处,“这里有个人,高人。”他又指一指距离这个高人不远处的另一点,“这里也有个人,也是高人。”

“你不会是刚发现吧?”茗兮说。

“前两天发现的,但这两日很平静。”

“现在我们要入山了,所以,”古阳皱眉,“要来个了断?”

魔生望向窗外,晨光灿烂如花。

“追赶的人马不少,只有这两个人最近,并且,刻意保持距离。”

“明明可以立刻追上,却只是尾随。”古阳顿了顿,“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们在夜里停了几次,追兵若是日夜兼程,没道理一个都追不上来。”魔生笑笑,“我本来预备的很多避敌阵法都没机会用上。”

五目子听够了这绕来绕去的话,直截了当地问:“这两人是敌是友?”

魔生和古阳同时摇头。

茗兮还是用那种语调:“四界之内,有谁会是我们的朋友?”

五目子疑惑:“也许,路见不平?”

这下连容平也摇头:“人间险恶,不落井下石已经很好。”

五目子恼了:“非敌非友,跟着我们干嘛?看戏啊!”

白锦绵吃完最后一只豆沙包,擦擦嘴:“真好吃。”

魔生叹息:“就怕是欲擒故纵。”

古阳问:“既是高手,你打不打得过?”

“最好不要。”

“打不过?”

“一对二的话,还真打不过。”

“还没交手,已经认输?”

“不用交手已知输赢,才是高手间的比试。那种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的都是莽夫。”

茗兮突然闷笑了一声,似乎很解气的样子。

古阳尴尬地别开脸。

“距离这么远,怎知深浅呢?”他知道魔生是以事论事,也承认自己之前的行为的确是匹夫之勇,不值得称颂。

“所以是高手,这距离,刚刚好能清楚的感知,近一点,远一点,都是浪费。”

“那你预备怎么办?”

魔生摊摊手,“只好先看看了,我给你们提个醒罢了。”

五目子气结:“说了这么多原来都是废话。”

众人也跟着笑了。

“我只说有个问题,又没说要答案,你们这么当真累不累?”魔生耸耸肩。

时辰尚早,天光刚开,小山很满足地踏动蹄子,终于可以不用吊悬于半空和那只骄傲的小鸟为伍了,山岭野地才是它热爱的跑道啊。容平在它耳边低语的时候,它便加快脚步飞奔起来。从东边的山道进入不久,便见一片乱石陡坡,想来是多有崩塌所致。它尽量让辇车减少震动,快速跃了过去。四溅的砂石飞扬而起,像一团浓浓的灰雾。

车里的人瞬间感觉到了路况的改变,连容平也面露忧虑,虽然她的表情纵然发挥到极致也只是比平时稍稍减少些僵硬感而已。

魔生过来摸摸她的头:“小容平,不勤加练习的东西是会忘记的哦。来,笑一笑,我们就快要到了。你爹爹的故乡。”

容平问:“魔生知道我爹爹的事情吗?娘亲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不知道你爹爹是谁,可这些事从来都是差不多的呀。世间不允许就不能在一起,你娘常常哭吗?”

“不,娘从来没哭过。”

“原来如此。”魔生的眼神闪了闪光,转瞬而逝。

“魔生的爹娘是怎样的人呢?”

“我没有爹娘。”

“那魔生是从哪里来的呢?”

“从这里啊,”魔生指指胸口,“某个人的这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魔生靠在椅背上,侧着头笑笑,从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那个人啊,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

“他没有朋友吗?”

“他连敌人也没有。”

“所以,他才……‘生’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魔生被容平童稚的想象力逗乐,“是啊,因为人终究害怕孤独,所以才有了我。”

“你为什么离开了他?”

“缘分尽了,只能离开。”

“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现在,应该已经不孤独了,所以也不再需要我。”

“那是他不好,他自己不孤独了,却不带着你,让你变成独自一人。”

魔生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眼里浮起一层霜色。他想了一会儿,才轻轻说:“我有过一个朋友。”

“他也离开了?”

“没办法,什么都有个时间。没有永久不变的。”

“那魔生一定要跟我们一起走,这样就不是一个人了。”

容平的神情、语气一点都没变,僵直,呆滞,一块木头。但魔生知道,她是发自真心的关切和依恋。

“那是当然,我还要看着小容平你开智呢。”

五目子仍然专心地教授白锦绵变身法,根本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茗兮在窗边喝茶,拒人千里的表情。古阳坐在魔生和容平身后,闭目养神,当听见魔生说“我有过一个朋友”的时候睁开了眼睛,听到容平说“魔生一定要跟我们一起走”的时候露出迟疑的神情。

车轮滚滚,林深蔽日。九头鸟利刀般的叫声穿窗而来。

“小九好像发现了什么。”容平说。

“我出去看看。”魔生起身,示意其他人不要动。

“我也去。”古阳跟了去。

五目子原本也要跟上,瞥见茗兮脸上的表情时,似乎灵光乍现般开了窍,坐着不动了。

他讪讪地说:“都是男人,有什么可吃醋的?”

茗兮横了他一眼。

五目子并不畏缩,反而讪笑起来。

茗兮别开脸。不管怎么说,魔生救过古阳,三次。救命恩人放在哪里都是很特别的存在,正如古阳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只是分别五年,毕竟改变了很多东西,他不再是古阳,他也不再是茗兮。五年过去,他们必须要学着重新认识对方。很明显,古阳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两天来他一句试图解释的话都没有,便是一种表态。

小山已经停下不动,两只小眼睛警觉地盯着九头鸟飞回来的方向。

山林深处的天光总是要黯淡些,阳光被丛丛枝叶阻挡,密密匝匝。

九头鸟依旧维持着翠鸟般大小,“嗖”地一声从林间穿过,稳稳地停在小山高耸壮实的背脊上。它抖抖翅膀,眼睛也盯着回来时的方向。

“好快,”魔生说,“刚刚还在后头,现在已经领先我们百丈了。”

“避不过?”

“这里只有一条山路。追上了,超过了,却对我们什么也没做,甚至都没让我们察觉。”

“他们看上去像哪一边的?”古阳问的“哪一边”自然是人、仙、魔哪一个归属。

“看上去像是仙山一脉,就是这点我不懂,仙山是最没道理要杀我们的。”

“可人生往往就是没道理的。”

魔生拍拍他的肩:“说的对。一道去看看吧。”

“除了看看,还能做什么?”

“除了这个,还想问什么?”

古阳想了想:“西边,是不是有什么?”

魔生想了想,点点头。

“这是你要往东边进来的真正原因?”

“先前说的原因占三分之一,这个原因占三分之一。”

“那还有三分之一是什么?”

魔生白了古阳一眼:“我讨厌西边。”

“哦,是讨厌啊。”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龟毛?”

“没有。”

“看来你也没什么朋友。”

“彼此彼此。”

魔生停下脚步:“有些人需要朋友,有些人不需要。”今天为什么老有人要跟他讨论朋友这个话题。

古阳也停下:“只有找不到朋友的人,没有不需要朋友的人。”

魔生翻翻眼睛:“我不是人。”

“我也不是。可这不是是人还是不是人的问题。”

“你感觉到了?”

“是啊。”

“什么时候?”

“一开始。”

“你怎么想?”

“没怎么想。”

“没怎么想是怎么想?”

“能不死也挺好。”

“干嘛跟出来?”

“不能每次都让你一个人去。”

“就你觉悟高。”

“也不是,我只是不想干坐着等,等死,等生,等别人。”

“想修行吗?”

“不想。”

“那还不是等?”

“感觉很奇怪,我们这样心平气和地讨论自己的生死。”

“在我看来,你很习惯,不是吗?”

古阳一愣。

林间的风簌簌地吹落成片成片枯黄的树叶,脚踩上去时发出的碎裂声像是呻吟也像是告别。凋谢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融入泥土滋养大地,也不全是毫无意义的陨落和衰亡。

“古阳。”魔生抬头看看半空中迂回飘舞的枯叶,一半的树木已经光秃了,还有一半长青不败。

“你并不是你自己所想的那样,你只是表达勇气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而已。”

“这话说得很了解我似的。”古阳苦笑。

魔生转过头盯着他,用一种从未展现过的悲凉孤壮的语气说:“我的确很了解你,我一直在观察你。”

古阳皱起眉头说:“被人监视的感觉很不好。”

魔生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噤声,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棵雪松后面蹲下,对古阳招招手。

古阳跟过去,弯腰抬头时,便从松枝的缝隙间看见了那两个人。

他们已经过了数招,胜负还早,显然他们的目的不在于争胜或是击杀,而是想说服对方改变想法。

自然,这是比生死更难做到的事情。

中年人脸色肃穆,眼神凝重,他周身环绕着一股极强的气场,让人还没开战便已自输三分。

可真正的高人是那个衣着简陋到有些褴褛的老者,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叫做岁月往复时间沉积的东西,连那白发和银须,都充满着威势和震撼。

他说的话极有深意:“你听从的是一座山还是一个人?”

追雷子恭敬地回答:“山之主,仙之居,山和人不可分。”

郑平摇头:“先有‘山’,才有人。”

追雷子也摇头:“有人的山,才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