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2、李光罅(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荒草上的寒霜在他脚下碾碎成了冰渣。

茗兮的心里重重一沉,他想起那次听到的刺耳叫声,魔生说那是妖兽的叫声。只有容平才能听见。就连容平听见的也不如他那般响亮。

“我……”他想问又停住。他只是个喜欢看志怪故事的落魄小王爷,他只想在权利的斗争缝隙间喘息求生,若不是因为古阳,他不会搜寻那些鬼怪异闻,妖仙杂记,更不会踏上这条逃亡之路。毕竟,除了人朝,哪里都不是故乡。

只要古阳平平安安,他不想再跟任何妖魔神仙有任何形式的交集。这就是他对容平和魔生那么冷淡戒备的原因。

可牙青老人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继续用深邃的声音说着诡谲莫辩的荒诞故事。

“在四界还没有这么泾渭分明的时候,妖兽、神兽、仙兽也都没有固定的划分,它们喜欢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不停打斗,获胜的那个可以统领群兽占山为王。混战的时间久了,连带着人、妖精和仙修们居住的地方也受到波及遭到破坏,那时的人、妖、仙还很团结,他们利用兽类爱闻气味的特点想出了一个办法。把一种有难闻气味的药草种在兽群聚集的地方边缘慢慢围城一个大圈,兽类要忍受那种药草的气味穿过才能走出大圈。药草经年生长越长越密,兽类要忍受气味穿过的距离就越来越长,于是就逐渐不再穿越药草地走出来。这本来是个两厢无害的法子,但事情总有往坏处发展的可能。药草围住了兽,却阻止不了兽类间的斗争,并且随着兽类在圈内繁衍增加,活动范围就日渐变得狭小。到最后,兽类已经不是为了争夺统领权而斗争,而是为了争夺更多的生存空间和食物而斗争,甚至是互相残杀。其中较为温驯些的种族几乎都被灭了种群,活下来的都是些特别凶残好斗的。它们因为生性凶猛残暴,逐渐不满于被围困百年的现状,于是下定决心忍受了很长时间的气味折磨穿过药草圈走了出来,并且一出来就大肆虐杀以泄愤慨。人们这才意识到情况的危急,于是人、妖、仙合力击退了嗜血成性的兽群,拔除药草,将幸存的弱小兽类带出来饲养,待数量增加到可以维持群体繁衍的时候放回。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被杀绝的种族永远地消失在那片禁锢之中。有位得道的仙人不忍看那些尸骨曝晒于烈日荒风中,就施法用纯净的至阳真火焚烧那片土地以求魂魄安息。兽血骨骸皆有灵气,遇火不损其性,化灰滋养土壤,所生草木不调不谢永生常绿,生烟则顺风远播,所触之生灵皆开智入慧蕴化成精。那片土地就在妖域一隅,具体在哪里没人说得清。很久之后的妖域里有时能见到一种很奇特的天象,据说有幸见到的妖精都能被点化成仙。”

说到此时,老人疲态微露,盘腿坐在了地上。

“但普通人是受不住那种异象的,要么被吞噬,要么被毒死。”

五目子安静地听着,牙青爷爷活得太久,肚子里自然藏着数不清的故事,但他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悲伤又血腥的故事,也第一次听到牙青爷爷说有关妖域的故事。妖域对他而言是从出生起就失去了回归资格的故乡,还来不及想念就已经注定忘却。

茗兮揉揉酸痛的腿,实际上,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着。但他不能喊痛,好像一喊就会立刻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老人家,你说的故事我从没听过,你说的天象我也没有在妖域里见过。”他低下头去看黏在裤腿上的荒草,心里烦躁极了。

白锦绵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满脸须发间,一双浅色的眼睛有些困惑又有些兴奋地看着老人。

老人也看见了他的眼神。

人参一族,长于山,埋于林,他们无寿无终,灵性笃深,避世却不遁世,对于大地上发生的一切,他们都铭记于心。

“阿娘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在我还很小很小不会说话的时候。”他愣愣地说,“阿娘说的好像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茗兮狠狠地盯着他看。

“啊,是……是叫‘泥’?还是‘你’来着……”

老人颔首:“其状若霓,其色若虹,是谓‘蝃蝀’。”

“啊,对了,就是蝃蝀,我只见过彩虹,总觉得是差不多的东西。”

茗兮试着回忆看见彩虹的那一天,他光着脚踩在温凉的溪水里,将水花踩的四散飞溅。乳娘笑着对他说了句话,似乎是嘱咐他小心不要滑到,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在水里捞鱼,那是他们的午饭。阳光晴好,照在乳娘一头绾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间,稀稀落落几缕早生的白发无处隐藏。小小的他看见那银白的发丝,不知为何就微微感到了些许惆怅。就在那时,一道彩光从阳光里漏泄而下,他觉得和在家乡时看见的彩虹很是相像,只是颜色仅有明亮亮的火红华光,不像家乡里那般七彩多变。他一直认为是由于妖域和人朝气候风土不同的缘故,所以幼年的记忆力自动忽略了这个细节。当时乳娘见他一直抬头看着太阳,曾叫他不要看了以免看坏了眼睛。现在想来,大约那道彩虹只有年幼的他看见了。

“它没有弄死我……”他低声说。

老人见他如此说,便知他已想起了往事。

“它大概,是选择了和你共生,或者,寄生。”

“寄生?”

“共生还是寄生,都仅是比较温和地同化。它没有吃掉你,但你身体的本质已经改变,可以说是介于人妖之间的一种形态。就算人参精没有用精血救你,你的身体作为人类的部分死去后,还是可以以妖的样子存在下去,只是会丧失意识和思维,像行尸那样活着。”

茗兮皱着眉沉默。

他脑海里浮现出古阳清寡瘦削的脸,容平不分平仄的声音,还有魔生似笑非笑的表情。古阳被魔生救了两次,谁都没有说破,但谁都模模糊糊地知道,古阳大约已经不能算是活人了。对此他没有多想过,只觉得古阳还活着就好,无论是用什么样貌和形态。可对于容平,他明显苛刻得多,即使容平与众不同且天真善良还非亲非故地一路帮助他们,但他心底依然有个隐藏的暧昧不明的想法,起初他也不是很明白,直到他扔掉了容平的长生锁,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认为像傀子这样的还是死了为好。魔生就是因为看出了他对容平的真实想法才故意捉弄了他。他以前从未好好想过,自己和父亲,以前的穆王爷,也许有很多相似之处。冷酷又残忍。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茗兮干巴巴地问,并不期望有谁能真的回答他。

牙青老人果然没有接话。

东方欲晓,晨光露头。他的眼睛里只看见没有消散的黑夜。

“会活着呀,你现在不是好好活着,以后也会活着的。”

五目子坚定的声音像阳光用力握了握山峰的肩膀。

“啊,好久好久没有见过日出了。”白锦绵的幼稚不同于容平的笨拙,是一种真正的孩子心性,“可惜我不能看着它太久。”

“等你把人形练好了,就可以一整天都呆在太阳底下了。”五目子笑道。

白锦绵撩开遮住大半张脸的长毛,浅灰色的眼睛里映出晨曦温柔美好的光泽,“真的吗?”

“当然。”五目子转身,“现在你们该下山去了,趁着那些人还没有来。”

“小少爷,”牙青老人叫住了他,“你不如和他们一同去。”

五目子猛地转头,非常惊讶地看着他。

五目子很早很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但是他一直认为要过很久很久很久才会来。

他只有两百年的修为啊。

“仙山之所以叫仙山,是因为终有要下山的一天。”牙青老人别开脸,捋着胡须看看清风,看看天空,看看朝阳,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修道的目的不在于仙山榜上的排名,不在于仙山的官位和品阶,成仙也不过是终点前遥远的歇脚凉亭。修道不为得道,不仅仅为了得道。修行是为了什么?就在昨晚,五目子还在为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烦躁得难以入眠,而今天,他依然没有答案,就算没有答案,他也要……下山了?

下山后要做些什么?

把一个敢于挑衅仙主权威的凡人送去他朋友身边?还是教一只人参精修化人形?

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哪一样倒都是只有两百年道行的他也可以做到的。

这就是答案吗。

“快些走,仙主这会儿已经晨修结束了。”

“他还要抓我?”茗兮还没有从自己不是人的这个打击中完全恢复,一听到仙主的名字立刻反胃,还不都是因为他推落了他。

牙青老人看着他说:“昨天他或许不会想要你的命,今天他可能会想要了。”

“因为我不是……”茗兮说不出口。

“不,因为你遇见了他。”牙青老人加快脚步不再解释。

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受不了凝重如山的气氛,白锦绵小声地在茗兮耳根子边咕哝道:“我们人参是很难找的,按照大山的规矩,找到人参的人就是被大山看中的人。”

茗兮怔了怔,继而摇头:“大山如果真的长眼睛,怎么会要那种人做仙主?”

“你对仙主的评价不好?”五目子凑过来问。

“他很假。”茗兮想也不想立马回答,“拿腔拿调皮笑肉不笑的人我见多了,绵里藏针温柔一刀三言两语弄死一个人,几个人,一家人都不是稀奇事。但这些放到他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何以见得?”

茗兮为了跟上三人的速度已经是气喘吁吁,濒死过的身体即使喝了人参精血也依然是肉体凡胎,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折腾,体力和精力都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徘徊。

“他看谁都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他咬牙切齿地说。

五目子和牙青老人不太习惯他的用词,妖和仙对于“死”的认知都比较麻木,因为死亡离他们太遥远,不像人那样明明怕死怕得要命却又偏偏很爱把“死”挂在嘴边。不是“饿死了”就是“疼死了”,却最终也没有死掉,跟死掉也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他们也不太明白“看死人一样的眼神”是一种怎么样的眼神。但他们也没多问,总之不是好话就是了。

茗兮认为至少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但山谷间光影的变化证实时间过得比他想象地要慢上许多,现在依然只是辰时刚过一点而已。他不认识路,只能确定五目子和牙青老人带他们走的是一条只有他俩才知道的捷径,安全而且隐秘。山路上青草葱茏,露水寒霜,淡淡的薄雾在山谷间像一块缓缓移动的屏风般忽而遮住左边,忽而遮住右边,幸好没有遮住日光,他十分需要阳光的温度来疏解身体的困倦和寒冷,即使早晨的阳光并不很暖和。

在不拨开丛丛八角金盘的枝叶就无法发现的一条小径上往上爬了几十级台阶后,青苔就沾满了鞋底,不留神就要不轻不重地滑到。小径两旁是整片的竹林,风摇竹,叶打风,哗啦啦的一片萧瑟清寂之声。一路又走了几百步,声音似乎变成了簌簌的落叶声,他低头细看,发现地上全是金黄的银杏叶,竹林早已被抛在身后很远。银杏经不起风吹,叶子落得纷飞不止。蓝天白云,薄雾层林,仙山的美,无以言表。他不是没有见过美景,皇城里有的是美景,但仙山的美丽中带着一股灵动的天真莫名的哀恸,让那景色有了鲜活的感情。

“住在这样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闷闷地自言自语,并不是打算说给谁听的,可偏偏五目子和牙青老人走在他的前面耳力也都很好,于是都用一声叹息表达了相同的观点。

仙主的不满足,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看见了。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那么不满足呢?

白锦绵的长毛并没有妨碍他用和五目子差不多的速度行走,并且还留有余力的样子。

“啊,到了到了!”他第一个看见了无喜无忧道的入口,那块石碑从下往下看时显得渺小不少。

茗兮走在最后面,他抬头努力往下看去,小径不知不觉已经从向上变成了向下,他的视线越过前面三人的头顶,落在了那个熟悉的入口。

“这条路……”他回头看一眼,小径平平无奇,却大抵是条很难被找到的路。

五目子和牙青老人没有说话,一鼓作气走到入口,等茗兮拖着重若铅锤的步子走到他们身旁时,他们早已结束了有关道别和保重的对话。白锦绵看着向外延伸的路,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

茗兮靠在石碑上休息,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努力在视线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搜寻,当他看见两个小黑点从草地的尽头逐渐靠近时,便在那潺潺不息的隐约流水声中晕了过去。

古阳……

“茗兮!”魔生飞奔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只是晕了。”牙青老人用一种只有行家才看得懂的专注的目光审视魔生和他身后的少女。

老人的定力饶是厉害,他只是淡淡地问:“你们既然要寻人,还需早些上路。”

魔生确认茗兮没有生命危险后松了口气,也用行家才懂的眼神看着老人身后的两个少年。“托老人家的福,希望会顺利。”

五目子的竖瞳感受到了力量的威胁,眯成了三条窄缝。白锦绵瑟缩在他俩身后,用脸上的长毛层层盖住面貌。容平依靠直觉看出那两个少年的真身,她身体里属于妖的那部分血液有些亢奋起来。离家日久,仙道难同,妖兽不语,今日却在仙山脚下见到两个半边同类,着实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五目子将事情的经过言简意赅地说了个大概后,容平更加高兴了,就连地府的阎王伯伯都没见到这么大个儿的人参精——虽然丑了点。

少年人不懂离别,懂也不懂。

五目子推推白锦绵,跟着容平往山外走去。他走了一步,回头一望,牙青老人痩瞿的身子还挺立在入口的石碑旁,没有离去。

阳光大放,天青风暖。

没由来的鼻头一酸,五目子有点伤感。

牙青爷爷只叫他下山,却没说几时要他回来。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小朋友,你的竖瞳是天生的吗?”

五目子翻身一甩,从魔生臂下脱出,往后急退十步,连带把跟在后面的白锦绵也撞翻在地。他本能地摆出准备开战的姿态,三只竖瞳已经眯成三条细线,周身的气吹乱了脚下的蓬蓬野草。

魔生不以为意,掂一掂背上驮着的茗兮让他趴得紧实些。依然是阳春白雪般的笑容:“你打得过我?”

这可以听成一句问话,也可以听成一句挑衅,五目子想也没想就说:“打不过。”

“那还要打?”魔生转身继续走,容平已经走远,不知是没有听到两人的响动,还是觉得没有必要理会。

“你是谁?”五目子知道牙青爷爷并未阻止自己和对方一同上路,自然就是认定没有危险,可是这个人身上有种不太好闻的味道。

“我就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怎么会闯进仙山,怎么敢挑战仙主?”

“是吗?那可能是因为仙山并没什么了不起,仙主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五目子知道对方很强,非常强,也清楚对方不会和自己动手,他拉着白锦绵跟着走上去,始终保持十步的距离。

一路无话,走到河边的时候,王母辇车已经安静地恭候他们一会儿了。容平帮着魔生把茗兮抬进辇车,再出来招呼两个少年。五目子和白锦绵犹豫了片刻才上车,车幔放下的时候便听见他们发出了和某个青年一样的叫声:“天呐!”

仙山尊道,不重其他。五目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得这么餍足,同时也满心愧疚。修道似乎就应该和粗茶淡饭、清贫守苦联系在一起,怎能如此大鱼大肉呢?

魔生和容平全然不觉他的悔意,他们安顿好茗兮后,经过短暂的休整又陷入一种新的焦虑中。

五目子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件事好让他们焦虑,于是便问:“鹤尘已经去了吗?”

“去了。”魔生原本看着窗外,现在掉过头来看他。

“没有回来?”

“回来了。”

五目子沉默一会儿说:“那你们在烦恼什么?”

魔生笑笑:“谁在烦恼了?”

五目子撇撇嘴。

“烦恼还不至于,有点担心罢了。”

五目子知道他此刻正在仔细审视他额上的三只竖瞳。

“担心什么?”

魔生没有回答,却问:“那位老爷爷是你的亲人吗?”

“我和牙青爷爷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比亲人还要亲。”

“那你的父母呢,还有其他亲人吗?像你这点年纪的小……童为什么要离开仙山?话说在前头,你救了茗兮,是茗兮欠你人情。你可能不太清楚,他在人堆里也算是个有钱人。呃,当然,谁都有江湖破落的时候。所以呢,他现在暂时投靠我们。但是,你要投靠我们,像刚才那样白吃白喝,恐怕是不行的。”

五目子一呆,“你说的莫非是……饭钱?”

“出门在外饭钱啊,住店钱啊,车马钱啊。对了,你还没看见我们的御用坐骑,你看了保准不肯下车。”

容平听见魔生的话,凑过来瞧瞧。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皱皱眉。

五目子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钱是什么,虽然四界各分经纬异族他类,但却有通用的货币,若是没有银子银票,也可用金帛珠玉以物易物。仙山也并非与世隔绝,依照各自司职不同,高位的仙官每年循例都要下山公干几次。年轻气盛的修道者也不定时会自发组织些游历活动,例如清明踏青、中秋登高,除了少数在仙山出生的世家子弟,多数年轻修道者本就出生于人朝,对于人间的节日自是念念不忘,只不过不同于寻常人过节的法子,他们有些是在重大节日回家探亲,有些则是三五成群去游览人间百态,颇有效仿天上神仙须得下凡渡劫的意思。李光罅当年开山之际,便有专管钱粮的库房看守人,后演变为账房管事,凡要下山的仙众道友都可去账房管事处支取旅费。修道再穷苦,也需要基本的柴米油盐,即使成了仙也是要吃饭的。真正能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不是仙,是神明。

但在仙山里生活,不需要钱。

五目子下意识数了数衣服上有几个口袋,不用摸也知道都空空如也。

牙青爷爷只叫他下山,可没有提钱的事情。

况且,他们也没有钱。

仙山自有供奉,但却并不是属于哪个人的。

旁人下山尚可领取旅费,那是因为仙山期盼他们有所成就或有所感悟后回归,但他——

牙青爷爷都没说要他回去,还有谁要他回去。

这么一想,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仙主和众仙并未过于苛刻他和牙青爷爷,至少从没有短了他们的饮食起居,至多不过是漠视和冷淡罢了。

他垂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钱。”

容平刚要开口,就被魔生横了一眼,生生把话噎住。

“他呢?”魔生指一指歪在椅子上已经陷入瞌睡状的长毛怪。

“不行,他是我朋友。”五目子以为魔生要把人参精拿去卖,断然拒绝。

“朋友啊,那要不你和你朋友一道走?”魔生眨眨眼睛。

五目子生气地握紧拳头,闷声不吭想了想,站起来去推醒休眠中的白锦绵。

“起来!我们走!”

白锦绵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嗯啊。”

“哎,不是,你们等一下!”容平再也忍不住了,绕过魔生去扯两个少年的手臂,“容平有钱,容平不要你们钱!”

容平回头看着魔生,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出门的三年里因为好奇也去换过银子和银票使,后来发现太麻烦,何况她的荷包里什么都有没必要特地去花钱。她以为没人会喜欢钱那么麻烦的东西的。

魔生眯着眼睛看看一脸迷茫的容平,气红了脸的五目子,半梦半醒的长毛怪,嘻嘻笑道:“容平乖,我什么时候问他们要过钱了?”

“你不是说……”容平咬着嘴唇细细回忆。

好像是没有……直接说过,可是——

五目子明白过来转头对他怒道:“你耍我们?”

魔生摊摊手:“小孩子家,逗着玩呗。”

“你!”五目子狠狠瞪他,“谁是小孩子!”

“呦呦,小孩子最讨厌别人叫他小孩子。”魔生走过去摸摸容平的头,继而伸手往五目子脑袋上拂去。

五目子倔强地别开头。

魔生的手便落在了他还不够厚实的肩膀上。

“你为什么要下山?”

五目子本能地回答:“牙青爷爷要我下山。”

“他叫你下山你就下山?他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五目子面上一阵羞红,却又恼怒道:“牙青爷爷怎么会叫我去死?”

魔生慢里斯条地抱手胸前,懒洋洋地看着他明明稚嫩还要逞强的脸:“你在仙山里都没有亲人,当然也不可能在其他地方有亲人。林长仙继任仙主不过两百年,你既是妖身如果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历,是不可能在仙山里住到现在的,那你现在这个时候要下山就更奇怪了。”

魔生把白锦绵扔给容平照看,自己在五目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示意五目子也坐。

“我不喜欢不知底细的人跟着,更不喜欢不想说出自己底细的人跟着。那个老爷爷估计是看我们这一行人虽诡异但不危险,也有足够的实力闯一闯仙山。而你找到了小妖,小妖又救了我们的同伴,算起来是有恩与我们,我们便会帮衬你了?”魔生抬抬下巴指一指容平,“这孩子是个没心眼的老实人,我可不是。”

五目子缓缓坐下,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魔生话里的虚实。

他不确切地知道牙青爷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叫他下山,但他心里隐约揣测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很想离开仙山。昨天白天,整座仙山都在观战,他和牙青爷爷自然也不例外。仙主很强,非常强,但眼前这个人也不弱,丝毫不弱。就算没有出手,他身边那个姑娘也绝不普通。原本只有那个自愿当诱饵的公子哥是个普通人,可经过昨夜,他也不普通了。于是,牙青爷爷似乎是觉得让他跟着他们是安全的。但他可能没有想到,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把报恩当作己任。再说,魔生说的也对,欠人情的是茗兮,救人的是白锦绵,而他不过是找到了他们。

可若不是他和牙青爷爷找了半宿,光凭白锦绵那胡乱折腾的挖土埋人法,茗兮估计也会迎来第二次死亡,当然,也可能有第二次复活。

他定了定心,诚恳地说:“前辈明鉴,我和小白自小生长在仙山,对外面的情况所知甚少。牙青爷爷希望我下山历练,我也希望去看看仙山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前辈觉得不方便,我可以立刻离开。找到小白的是我,如果小白要跟我走,那我就带着他走。如果他想留在这里,毕竟救人的是小白,他的去留是否应该等受了恩惠的人醒了让他做决定?”

魔生挑了挑眉毛,满意地笑了:“我什么时候要赶你们走了?”

五目子脸色微红,又要发作。

“你先别恼,你叫我一声前辈,自然是知道我的年岁不小。那作为这里年岁最长的前辈,我自然要多问几句摸清底细。你不肯说,我也不逼你。我等下要出去一趟,容平丫头心大,那小妖更是无用,伤患还要修养,”他看着五目子的眼睛说道,“这里要托付你照看下了。”

五目子疑惑地瞪大眼睛。

魔生顾自摇摇头:“没办法,除了我,派得上用场的就只有你了。”

五目子愣住了。

“不过,白吃白住还是不行的。我要你给出点像样的东西。”

五目子下意识摇摇头表示身无分文。

“我要仙山的地形图,包括所有你走过没走过,能去不能去的地方。”

五目子怔住,喃喃地说:“你要做什么?”

“先前在无喜无忧道上,我看仙山风景甚美,打算有机会再去玩玩。道友仙众太多,我要另辟蹊径。”

五目子翻个白眼嘀咕:瞎扯。

“还有,我要仙山的历史,从无到有,从始而终,没有一处遗漏。”

“我才活了两百年……”五目子刚要嚷,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去看已经呼呼入睡的白锦绵。

魔生点点头。

五目子看着他和容平嘱咐几句话,便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魔都?”

“我去救朋友。”

五目子咬了咬牙,“你知不知道李光罅?”

魔生停下脚步,回望过来。

容平也抬起头,注视着他。

五目子吁出一口气,说:“他是我的父亲。”

几秒钟的静默。只有白锦绵发出的鼾声。

魔生转身挑起了车幔,声音仿佛是从时光的那一端缓缓飘来。

他说:“没有人,没有人,会不知道李光罅。这一点你最清楚。”

魔生说得不是真话,容平就不知道。

但五目子懂他话里的意思。

——仙山要埋葬他的父亲,可总有人是记得的。

不生河还是老样子,这里是上游,仙山和魔都其实离得很近,同饮一河之水,遥望彼岸千古,各自安宁。

他从怀里抽出一根羽毛,微微一抖,俯身放入河里。

容平望着窗外的青山,群山。山巅的云,白云。云上的天。蓝天。

晌午的阳光把山间的冷风揉搓得有了些温度,她想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望窗外轻轻念了句话。

咆哮而来的风尘吹动王母辇的幔帐,五目子走到门口向外张望,车幔后面有一只巨大的动物,正一边用蹄子擦着土地一边嘶叫,像是蜈蚣修成了山一般的身体正无比兴奋地跺脚撒欢。

妖兽也怕寂寞,有人召唤它们总是兴高采烈地飞奔而来。千山万水也不能阻挡它们的雀跃。

五目子回头看一眼明丽却呆滞的少女,心头陡然升起一股子欢愉。

山间山外,山上山下。天还是那天,地还是那地。

这就是修行了吧。他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