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2、李光罅(1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入夜后的仙山和普通的山没什么不同,无非是云雾淡薄些夜色清爽些,安静得连夜枭的叫声也听不见罢了。这里灵气充沛,佷仙,很圣洁,也,很冷清。那时的仙山其实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几百年来物是人非聚散无踪,深深的思念和伤怀让仙山沉寂了许多,或者说,是慢慢从沉默到沉寂,从沉寂走向死寂。额头上的三只竖瞳在夜里依然有着良好的视物能力,连月光洒在草尖上的那抹白花也看得一清二楚。山里的树木常绿不枯,只有银杏和枫叶点缀着金黄和深红。即使在深冬时节,山谷底下依然有成片开不败的野百合,只要一方小小的水洼,看见丛丛的睡莲也是常有的事。高大的杉树和松柏上,层层缠绕着夕颜和凌霄,远一点的平坦山坡上,还有遍地的繁缕、蒲公英和蓟草,春天像是徘徊在山底深处从未离去。只有从小在仙山长大的他才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假象,仙山,正在缓慢,而痛苦地死去。从二百年前开始,从那个人统御仙山开始。

父亲说过,无论是修仙还是修道,最终修的都是因果。仙山早就做出了选择,仙山的选择从未出错过,错的是那些人,那些被凡人尊称为仙人的人。

“小少爷。”老人递过来一块干粮,“夜里还是这么安静啊。”

五目子抬头看看天空,苍穹深邃无底,繁星似落似沉,夜风唱着无声的小曲静静路过。

“牙青爷爷,你说,父亲是不是也在那些星星里面。”虽然已经二百多岁了,但对五目子来说,这还只是从婴儿长成少年的弹指之间。牙青老人眯起眼睛思念故人。

仙山原本只是一片灵秀的群山,除去有些灵气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在它寂静地躺在不生河旁默默无名时,有一个少年喜欢上了它的灵气,立誓要把这里变成有史以来最适合修道的仙山。岁月无语,云月不改,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漫长孤荒的时光,少年终于走到了漫长生命的中年,英豪依旧,面目染霜,群山也终于有了恢宏响亮的名号。修仙的,得道的,慕名的,各式各样的人、妖、仙聚集到这里,最初的时候,大家友善而团结,真诚而单纯,只想在修行这条苦涩的路上一直一直走下去,走到最远的地方。其中已经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这个仙山的开创者,他只说自己姓李,因为家门口有棵李子树。大家问他名字叫什么,他说自己没有名字,没有父母,天生天养。于是大家合计着给他起个名字,有位喜欢穿青衣的白须老人,说了两个字,众人琢磨了半天觉得很是不错,他自己也很喜欢。于是,从那天起,他有了名字,叫做李光罅。李光罅除了修道就只有一个嗜好,喝酒。众人里能与他喝过三轮的,只有青衣老人。他们成了莫逆之交。醉眼朦胧的时候,他们聊的最多的是彼此共同的理想,希望仙山成为不分出身背景,让所有修道者都能安心修行的归宿。青衣老人总是说自己的寿命太过冗长,能用这冗长寂寞的岁月做成一件事也就不算辜负了。李光罅有些忧愁,自己要怎样才能在修道的路上走得更快些更远些,好给予后来的修行者们更多帮助和指引。老人告诉他人朝某个偏远的村子里有个神奇的传闻,或许可以去看一看。听说那附近几十年里出了很多修道的天才,急于成仙的小妖精们也有很多慕名而去,回来后都涨了不少道行。两人讨论了几次,便决定前往那个村子看看。一去半年,两人回到仙山后给众人带回了好消息。可谁知,正是这件事,改变了李光罅的命运,也改变了仙山的命运。

“少爷应该不在那里头,”牙青老人摸摸五目子的头,“他一定跟你娘在一起。”

李光罅自然不是什么少爷,老人这样称呼,只是为了方便。仙山之内,虽无人敢对他们两人实质性地做些什么,就连林长仙也不能,但,过于频繁地提及和怀念,也不是明智之举。老人便把至交称为“少爷”,把他的儿子称为“小少爷”。仙山里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一辈长老们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自然也知道老人口中的“少爷”指的谁,但谁也不拆穿,彼此相安无事,各自修各自的道,走各自的路。新来不久的后辈都对五目子表示过猜疑,长老们从未正面回答。

“牙青爷爷,我还要修行多久才能像你一样呢?”

牙青老人知道少年心里所想,他不忍打碎他幼稚单纯的梦想,就算成了真正的仙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永远不能被光明正大地记入仙山的历史,就因为他的出身。

“还有好多好多年呢。”他模糊地回答。

少年沉默了半晌,不知出于怎样的思考,又转换了话题:“那个人,的确是掉在这里附近的,怎么找不到呢?我还从没来过这里,牙青爷爷来过吗?”

牙青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从没有来过,但我知道这个地方。”

“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五目子四下张望,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这里并不比仙山其他的地方更美更有仙气,反而是群山间地势最低的谷底,比其他地方更为潮湿阴暗许多。

“少爷告诉我的,说这里住着他的一个朋友。”

“那这位朋友应该年纪很大了,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没有。为了让他活着,少爷重新埋了他。”

五目子不明白。

老人摇头:“一切都是因果,早点睡吧。”说罢便不再言语顾自靠在石头上入定。

五目子和老人的体质都属寒凉,夜里的气温对他们来说正好合适。他全无睡意,愣愣地看着脚边的溪水发呆。月亮在溪水里的倒影很清晰很明亮,想完父亲他又开始思念母亲。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他长到能说话的年纪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娘呢?”父亲没有详细说过母亲的事,但他凭直觉知道,父亲是很爱母亲的,并且把母亲的死归咎于他自己。每当月亮又圆又亮的时候,父亲便看着月亮思念母亲,他问父亲,母亲和月亮有什么关系?母亲是在月亮上吗?父亲说,看着月亮思念亲人是凡人的习俗。他似懂非懂,但在父亲去世后,也开始看着圆月思念从未谋面的母亲。

月升中天,少年心里无比荒苦。于是,他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以迂回的步伐沿着小溪走向山谷深处。他没告诉过牙青爷爷,自己其实已经可以避过他的耳目独自行动而不被发现了。他知道自己在修行上是很有天赋的,这当然是因为他有一个异常强大优秀的父亲。正因为父亲的强大和优秀,仙山选择了他,可也正因为这份超乎寻常的强大和优秀,仙山的那些人选择了抛弃他的父亲。

修道成仙,究竟不是以境界和修为的高低来评判的吗?最强的并不是最好的。那修行有什么意义?变强又有什么意义?努力和实力都不被认可的话,还有什么能被认可?五目子现在的年纪相当于普通人类的少年,在这个年纪,无论是什么族群的生命,大约都对自己的存在产生过巨大的疑问和迷惘。

溪水潺潺,时深时浅,满天星子倒映其中,犹若另一条银河顺水漂流。风随水冷,气温又下降了几度,少年不觉得冷,只是孤寂更深。自父亲去世后,陪伴他的唯有牙青爷爷,爷爷与他不同,本可与众仙为伍受人尊崇,可因为他的缘故,牙青爷爷受到了仙众的排挤。现任仙主并不驱逐他们,只是怠慢,让仙山的群峰、溪水、云海、灵风、老树、花塚都看得见这两个人,却不让他们在一花一草上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五目子虽年少,却也知道这是一种比驱赶或是杀戮更为残酷的手段,他不得不忍耐,因为他还太弱小,只有两百年的道行。莫说是仙主,就连仙主座下排名最末的胡风药童都打不过。胡风是一种品阶,专给众仙炼制丹药,都是些修行不满三百年的小童子。说是小童子,因为炼制丹药需身心清明透彻洁净自持,只有草木精灵才可担当。据说他们餐风饮露,不食半点烟火气,最为通透灵性,更可敏锐地感知天地变化和仙山的灵异,并及时传达给仙主知晓使仙主所为不悖天地大义安守大道正修。

五目子对他们嗤之以鼻,仙山在悲鸣,他们听不见吗?仙山在衰败,他们看不见吗?所谓的清明透彻洁净自持,只不过是揣测了仙主的心意后替仙主说出他不能说的话罢了。他们没有自我的灵魂,没有坚固的守持,有的是一副看似高洁无物实则假仁假义的石头心肠。

溪水追到了尽头,一挂瀑布自山腰涓涓淌下,已是枯水的时节,水势不若盛暑里那般充盈,反而更像是一条漫溢出堤岸的河水自上而下缓缓铺展、倾泻。瀑布的水帘背后没有岩洞,看来只是山谷深处随处可见的一角。但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气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味道微微带着苦涩的咸味,像是承载了万千岁月的山风,迂回寻觅久久盘旋,所到之处,草木动容。

瀑水积下成潭,小小一方,只几株浮萍浅浅漂摇。一头发源为溪水,另一头,沿着岩壁越往深处去。乱石苔藓,野花点点。岩壁尽处,流水浸润土壤,潮湿泥软,浅洼积沼。放眼看去,远近交陈错落,成排成行,全是高大茂密的云杉和松树。五目子的嗅觉异常敏锐,那咸湿微苦的味道就是从那片松树林间飘出来的。他好奇心大起,一路寻找过去,好像有某种古老隐秘的本能驱使着他向那气味靠拢。他越走越快,枝叶发出阵阵被踩踏的呻吟声,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是半匍匐于地用最原始的姿态跟着本能如饥似渴地往前奔跑着。古树参天,不见星月。那气味像是一坛陈酒启封时发出的浓烈香气,醇厚,深幽,又愤愤不平。想到酒,他本能地打了个寒颤,别跟他提酒啊。父亲喜欢喝酒是因为他足够强大,他可不行,想到酒就脊背发凉。正当他四下张望用灵敏的鼻子享受那气味的同时又寻找着那气味的源头时,一阵轻若蚊蝇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沉思。这声音很熟悉,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寻常不过的响声指引了他最后的方向。

接着,黑暗中有人说话了,声音听着有些虚弱。

“喂,毛小子,你把我埋在土里是要做肥料吗?”

另一个明显生涩得像是很久很久没说过话的声音回答道:“土里有的是肥料,这是在救你。”

“你是不是从没下过山啊?连人都没正经见过,还想救人?这烂泥又脏又臭,赶紧把我拉出去!”

“你不是说饿了?土里有吃的。”

“我说,你是树妖还是花妖啊?能用土吃饱饭的只有你们,人是不行的。”

“那人要吃什么?”

“人吃的可多了,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行。”

另一个声音的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懂。”

“不懂就对了,快把我拉出去,又湿又冷,生个火烤烤行不行?”

“火!火不行!火危险,我害怕!”

“果然是树妖……啊!你干嘛,叫你把我拉出来,你还往下塞!啊……啊……呸……呸……我快……不能呼吸了!你……你要弄死我了!救命啊……”

听到声嘶力竭的喊叫,他慌乱不知所措。土地是最安全不过的地方了,他们都是这样生活的。生活了好多好多年,人就不行吗?

忽然间,他背后的长毛感受到一股森冷的寒气,他下意识地也要往土里钻去。

“住手!你会伤到他的!”那个阴森的东西开口说话了,好可怕的声音,又冷又湿,和温暖的土地截然不同。

“喂,我说放开他!”

眨眼间,那阴森的东西就爬到了眼前,星月不见的幽暗里,有三只格外妖异的眼睛炯炯地盯着他看。

“哇啊!”他急跳起来,翻身往下钻,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人形的模样,还通身长满长毛,慌乱之下,他踩到了脚上垂下的长毛,痛呼一声栽倒在地。

一只冰冷的手扶住他的肩膀,声音里掩不住的笑意:“我可是第一次看见人参精呐。喂,小家伙,你几岁了,怎么连人形都化不好呢?”五目子收回手拍拍掌上的泥,“难怪我觉得味道这么好闻,哈哈,原来是人参啊!”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人参?”长毛怪缩成一团,尽量远离那个冰冷的身体。

“咦,没有长辈告诉过你吗?我们和你们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生死都在一块儿的搭档。”五目子调皮地逗他玩。这小家伙真是有趣啊。传说自千年前的一场天火,这片山里的人参都被烧死了。人参和他们,的确是渊源甚深的,更重要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个被泥土埋了半截的人,正是他和牙青爷爷找了半宿的人。

整座仙山都在找他,原来他竟落到了这里,可见是造化非浅。这片山谷是其他仙众不愿意踏入的地域,这里是他父亲生前最常来的地方。

五目子把人从土里拉出来,报上自家姓名。

“我叫五目子,因为我有五只眼睛,你呢?区区人类,为什么要跟仙主作对?”

“谁说要跟他作对了?我们就是想借个东西而已。我的名字说了你也记不住。”

“那不一定,人类的名字有些很好听。我父亲的名字就是这样。”五目子检查了他的伤势,“看来是人参精用参血救了你,不然你早死了。参血有起死回生之效,用来接续断骨真是浪费了。你该好好谢谢他。”

茗兮沉默着看他检查自己的伤,想了片刻才问:“你是那人的手下?是要来抓我的吗?”

五目子看他一眼:“不,我不是仙主……不是林长仙的人,也不是来抓你的。”

“那你已经看到我了,你准备做什么?”

五目子挠挠头:“自然是把你安全地送出仙山。”他顿一顿又说,“小家伙,要不你也一起来吧,这里是个修行的好地方,而你明显缺个老师。”

茗兮嗤笑一声。

“我,我不要修行。我只要呆在这里就好。”人参精讷讷地说。

“为什么不修行?你这么高阶的妖精生来就是要修仙的,难道你就只想做个妖怪吗?”

人参精沉默了一会儿:“妖和仙是一样的。”

五目子默然。这小家伙年岁不大,说的话却是过去的话。妖仙不分的年代早已荡然无存了。他刚要开口,却被茗兮抢先了。

“既然你救了我的命,我又是知恩图报的人,那就得有所偿还了。这样吧,仙山凉薄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也认为成妖成仙都是一样的,那不如跟着我走,我带你去妖域,那里的传说最悠久,风土最自由。”

五目子问:“你去过妖域?”

茗兮笑笑:“人就不能去妖域吗?”

“这倒不是,只是我一直认为人类惧怕妖的程度远远超过了魔。”

茗兮抬头看看,夜风很冷,吹走体温。埋在土里的时候没觉得这么冷,人参精说的不错,土地是很温暖的。他自嘲地笑笑:“凡事都有例外,有时候,别说是魔了,人都已经连畜生都不如,妖又算得了什么?”

五目子想想,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道理。

不想修仙的人参精,认为人比妖魔还要可怕的人,似乎跟自己有那么点小小的相似呢。他有些欣慰,再次问:“你们都没有名字吗?”他似乎想要交几个这样的朋友。

茗兮看一眼瑟缩不安的人参精,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叫茗兮,那个长毛怪说他叫白锦绵。”虽不在人朝,他依然还是很戒备地隐去了自己的姓氏。

“茗兮,白锦绵,我记住了。”五目子喃喃自语,“就说人类的名字也很好听。”

“喂,五目子仙童,那我们现在能走了吗?”茗兮按一按肚子,“顺便问一声,你有没有随身携带些干粮?人是铁饭是钢,我都饿得要晕过去了。”

五目子一怔,继而有些别扭地说:“我不是仙童,你别这么叫。我离仙童还差得很远,也不敢高攀。我去找些吃的来,你先歇一歇。”

“你住在仙山,仙山里的不都是仙吗?”茗兮随口问。

五目子摇摇头,摆摆手走了。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茗兮对白锦绵说:“你至少该学学怎么变好人形,不然也太吓人了。”

白锦绵等到五目子走远了才放松下来,愣愣地说:“变人形最好有个参照,我之前都没见过人,只好凭自己想象啊,本来想应该变成跟红松叔差不多的样子,可是好像怎么也想不起来,时间太久都忘记他的样子了。”

茗兮皱眉,估摸着这红松叔左右也是个妖精,就没追问。

“那现在你有范本了,好好照着练习吧。”

“范本?”

“对啊,”茗兮挣扎着坐了起来,因为饿得头晕眼花,弓着身子喘气,“你看这不就是了?”

白锦绵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茗兮的意思是叫他照着他的样子来变身。

茗兮见他半天不说话,奇道:“难道……你是个母的?”

“不不不,”白锦绵如梦初醒,连忙否认,“我是雄的。”

“那不成了,还有什么问题?”

风静星沉,叶落成泥。

“嗯……嗯……我喜欢高大一些的样子。”

这下轮到茗兮说不出话来了,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下,黑暗里的光线只有从树林的叶片间漏下的点滴星光,但在黑暗中呆久了也能看出些轮廓。之前没注意,长毛怪的样子虽然可怕,但身量和寻常男子比要足足高出一个头不止。

“为什么要长那么高?”

白锦绵腼腆地笑笑:“高一些比较美啊。”

茗兮无语,他正想接着调侃几句,五目子那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就已经走到了身后。

他递给茗兮一些东西。

茗兮闻到新鲜的血腥味,一阵反胃。

“什么呀,我又不是野兽!”他抗议。

“谁让你就这么吃了,人类不都会生火吗,烤熟了再吃。”五目子嘲笑说。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生火啊,我又没带火折子。”茗兮一边说,一边把鲜血淋漓的食物往回推。

“那个……”白锦绵小声嘀咕,“能不能不生火,大山会烧起来的。”

五目子幽幽叹口气,“人真是麻烦。”

“他又不是人。”茗兮立马反驳。

五目子只好改口:“遇上人真是麻烦啊。”

茗兮干笑一声,没有说话。

五目子知道他的意思:谁要你遇见了?

思及至此,他站了起来:“算了,要不还是走吧,我们去找牙青爷爷。”他抬头往东边望去,山谷低陷,树林蔽目,但凭借本能,他知道再过不久,黎明就要来了。

“那又是谁?”茗兮问。

“牙青爷爷一定知道怎么才能生火,也知道怎么教会半吊子的妖精变幻人形。而且,”他又叹了口气,“他现在也许已经在找我了,要是我不赶快出现,他可能会发脾气的。”

茗兮听他这话,心里暗暗想那个老人大概是个颇为厉害的仙人。自己还要依仗他们才能平安下山,还是早点出发为好。

白锦绵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

五目子已经迈开脚,回头对他说:“还不跟上?机会不是天天有,等我们走了,你就算想要去找我们都未必找得到了。”

白锦绵想了想,终于撩起脚下的长毛,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跟着五目子沿水流的逆向往回走,很快便看见了那条由瀑布冲积而成的小潭流出的小溪,小溪紧挨着岩壁,蜿蜒曲折,走到这里已经能看见明月朗星,星子的光微微黯淡,月亮已经缓缓滑向东边的山峰。正是凌晨最安静也最寒惨的时候。

茗兮冻得咬牙切齿,看着其余两人坦然自若的可恶身影,暗暗学着五目子刚才的语气骂了一句:“人真是麻烦!”

五目子走在他前面,听到这句话倒着实有些惊讶,回头瞟了他一眼,茗兮发现这少年的五只眼睛在黑暗里真是明亮得像启明星一般。

“喂,五目子仙……五目子兄弟,你的真身是什么?书上说,就算修成仙道,不同的真身依然会有不同的外在表现,瞧你这奇怪的步伐一定是爬行类吧?”

出乎茗兮预料,五目子倒也没有表现出避而不谈的忌讳或是感觉被冒犯的羞怒,只是低声笑了两声,但也没有回答。

夜山黝黑,俊伟,在月光下显得庞大而摄人。风像磨刀石一般粗粝地刮过皮肤。

忽然,脚下一阵轰鸣,整座山都跟着震动起来。

眼前已经看见了瀑布,那柔软的水帘随着大地的颤抖被震得支离破碎。岩壁也在晃动,剧烈的哀鸣像是被扯裂撕碎时发出的叫声。

“牙青爷爷!”五目子一声长啸,尖锐得几乎刺穿耳膜。

茗兮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蹲下身子,蜷成一团。但即使如此,耳中的声音也没有减弱分毫,五目子的声音,山间各种抖动的咆哮声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不是敌人!”五目子站到茗兮身前,他一走过来,茗兮就觉得那纷沓而至杂乱无章的咆哮声降低了些,耳朵里的疼痛也没有先前那么尖锐,身体也跟着停止了颤抖,这都是因为他脚下的土地停止了震动的缘故。

五目子拍拍他肩膀示意没事了。

茗兮眯着眼睛看去,痛感虽然减弱,身体依旧还没从紧张戒备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下意识地绷紧着每一根神经。他在好长的时间里都没能理解眼前的画面。

山谷还是那山谷,山峰也还是那山峰,明月高悬于空,星子冷冷寒光。

月亮在东边的山顶上滞留了一会儿,形状开始有了变化,圆滚滚的身子开始扭曲变形。

今夜是满月,又是朗星,光线充足得很。茗兮呆愣良久,终于看清近处有个小山丘似的突起物,山丘在星月的冷光中逐渐缩小。

五目子往那小山丘走去。

等他走到山丘前时,那山丘已经缩减成一个瘦小的人形,长衣飘飘,仙风骨道。

“小少爷,你让我好找!”牙青老人说。

“对不住,牙青爷爷。不过你看,我找到他了。”

五目子回头往茗兮指一指。

“哦,就是那个孩子吗?找到就好,天亮了我们就下山。”牙青老人捋一捋胡须,“那个又是什么?”

五目子循着老人的目光望去,开心地笑说:“爷爷,那是一株人参!我找到了人参,你说我是不是厉害了很多!”

老人一怔。

“多少年没有见过了。”他叹着气走向白锦绵。

白锦绵局促地站直身子,老人拍一拍他的肩膀。

“好孩子,这是仙山的福兆啊!”

老人的手没有温度,或者说是和夜风一样的温度,可白锦绵觉得挺好,所谓的福兆应该是好东西的意思吧。他想。

“爷爷,他还不会变形呢,个子倒是挺大,但年岁似乎比我还要小上许多。”五目子的语气有些得意。自古找到人参就意味着食物不愁,这是血液里流淌着的本能告诉他的欢喜。

“小少爷,人参灵性笃深,他的年纪怕是足够大了。只是埋地日久仙根未开,又有些惰于修行才会如此。”

“他若是现在开始修行,要多久能赶上我?”毕竟是少年人,心里想的总和输赢有关。

“你现在已经很强了,不必过于焦急。所谓修行,本不在乎时日长短,看的是个人的悟性和机缘。”一路看着少年长大的老人自然清楚他益强烈的焦灼由何而来,于是并没有把话说透。

“不,我要变得更强!非要更强不可!”五目子愤愤不平地说。

老人轻叹一声,正要再开口宽慰几句,却听见了笑声。

“那还不容易,你把他吃了不就行了?”

黑暗中其余三人同时摒住了呼吸。

茗兮并未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之处,接着继续说:“小白给我吃了他的参汁,我就捡回了一条命,你只要也吃一些就能增强修为了不是吗?”茗兮对修行之事一知半解,只把它等同于那些江湖侠客为了提升武功修为到处搜刮武功秘籍和灵丹妙药一类的事罢了。

白锦绵倒不在意茗兮把自己当作食物来讨论,只闷闷地说:“我的参汁只能治伤,并不能增加修为功力的。”

“哦?那也对,”茗兮用力想想,忽然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人参就算是成了精,也只是一味中药啊。”

牙青老人的脚步声重重地响起,他走向茗兮,月光明亮,茗兮感觉到他的视线像一把剑一样刺过来,经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说,你喝了人参汁?”

茗兮点头,“人参的精血不就是人参汁吗?我只是觉得说到‘血’有点恶心,所以……”

“不可能。”老人断然否定。

五目子也有些茫然,“牙青爷爷,我看过他的伤口,只有人参精血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治愈断骨和裂开的筋脉。”

牙青老人沉默了片刻说:“‘人参就算修成了精,也只是一味中药’。只有年逾千岁的人参精血才具有在短时间内接骨续脉起死回生的效用……”

“那就是说小白已经超过一千岁了?”茗兮疑惑,“这也有可能啊,他可能就是一直在睡觉。”

老人摇摇头:“问题不在于他,而在于你。”

“我怎么了?”

五目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啊!爷爷,那是……”

老人点头,看了浑身长毛的人参精一眼,“无论他是只活了多少年的人参精,他既没有修行,那便还是妖身。即使修道成仙,和人也不是同宗同族,他的精血无法和人的相融。”

“喂,到底是什么问题?”茗兮苦笑,“你们不要以为我好骗,人朝里能找到的志怪异闻我都看过听过,里面也记载了不少草木类妖精以自己的精血害人或者救人的故事,难道都是假的?”

五目子说:“是真的,就因为是真的,所以才是问题。”

白锦绵诺诺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牙青老人缓缓摇了摇头:“好孩子,你没有做错,你只是太好心了。自古以来,很多妖精都和你一样好心,却好心害死了人。所以才有那么多妖精害人的传说。因为不同种族间生命构造不同,妖的精血对于妖来说是补益救命的药,而对于人来说,是致命的毒药。”

茗兮嚷道:“可我不是活过来了吗?”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你还活着?”

牙青老人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一分,山谷间的气温也并没有再往下跌落,茗兮却觉得耳膜一阵疼痛,身体迅速失去了温度。

“……也就是说……”他握紧了拳头。

五目子和牙青老人沉默着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由五目子开口:“爷爷,也许,会有例外?”

只有少年人才相信世上真有奇迹,真有万中有一,真有不可能里的可能。

牙青老人明白他的好意,少年时的自己也有这样怀抱希望不肯放手的固执,要等到经历过数不清的失望和沮丧填满满脸的皱纹后,才终于懂得不肯放手的不过是那份简单美好的期望。

“老夫活了很久,也不是最久。但就这些很久的岁月中所见所闻来说,能够不被妖的精血毒伤的只有妖。”

“我不该给他喝的吗?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被推落,脏腑肯定震碎了。如果不喝我的精血……”白锦绵依旧不明所以,有些怯懦地分辩。

月亮隐没在西边的峰顶处,一瞬间,山谷犹如陷入深渊,跌进幽冥,风像孤魂的哭泣声。

漫天的星子突然在同一时间往夜幕深处钻去,星光黯淡欲失。

牙青老人伸手往茗兮的天庭探去。

茗兮本能地避让,老人的手掌落了空。

一条白线在茗兮的视野里一闪而过,他闭了闭眼,只弹指一秒,再睁开眼,依旧看见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平静的质疑。

东边投来的第一道曙光也让老人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的脸,就像所有人年轻的时候一样,有些朦胧的犹豫,有些慌张的逞强。山谷清冽的晨风吹起他鬓角的发,疲惫和饥寒正让他的身体哆嗦颤抖,可那双年轻的眼睛里还有藏不住一抹调侃的苦笑。

“你是不是去过妖域?”老人问。

茗兮往后退了一步,彻底避开老人探究深浅的手。

“什么时候?”

“六岁。”

“呆了多久?有没有生过病?”

“住在那里的两年似乎没生过什么病。”

“那么小的年纪,为什么要去妖域?”

茗兮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回答,也不好回答。

老人从他的沉默里感知到不一样的情绪,于是也就没有再次追问。他转身看向晨曦的源头。仙山还未彻底苏醒,只有欢愉的鸟鸣声在山谷间回荡。

“妖仙之间互不往来已经超过百年,有些事也就被忘记了。当你有意要忘记什么的时候不一定忘得了,但如果所有人都有意要忘记,你就会无从想起了。”

老人缓缓走回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