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蹊封闭粗鄙,住户多为江湖草莽,除了像金将军般在朝为官过的,又或是朗月生那样出入宫廷过的,大多数人都没读过多少书更遑论学富五车。古阳虽是形同流放,但十五岁前仍是接受了等同于王族的基本教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礼乐骑射,该学的一样没落下。嫦娥公主有意不让他习武便于掌控,粗浅的拳脚功夫是古阳来到落花蹊后才学习的。离开草原时,他只有身上穿的一件衣服。而在落花蹊,他得到了金将军的毕生藏书。“打仗需要武力,更需要头脑。”金将军把全家上下几代人积攒起来的千余册书籍都带进了落花蹊的荒凉里。古阳知道这些书代表着他对亲人的思念,见书犹如见人。兵器破血伤命,书却可以救人救己。因为金将军和朗月生的指导,他的学业武功都突飞猛进。落花蹊里常日无事,深夜苦寂,古阳在不知不觉间闲闲地看完了那些书。
茗兮六岁时不过略识得些字,经历逃亡和乞讨早就忘了个干净,但和外表看起来不同,他悟性极佳还肯苦学,跟着古阳一起学习用了五年的时间追赶到和同龄少年一般的学识水平。他是害怕万一到了恢复身份的那天,他的庸碌会让父母家族蒙羞,让皇亲贵戚轻视,故而异常勤勉苦学不辍。反倒是回到王府后的五年,日益倦懒不思进取,免得招来皇上的猜疑王储们的嫉恨。人生,既有不得不悬梁刺股的时候,也有不得不韬光养晦的岁月。少年时跟着古阳追逐光阴是为着不甘堕落,这场追赶的胜负是只能留在黄土野风里的秘密。
不论是古阳还是茗兮,如此勤苦的学习过程中,不可能没有见过四界的通用舆图,可他们从没想过,落花蹊和魔都竟只相隔了一条不生河和一片荒山崇岭。舆图上的落花蹊,只有一条小道和朝城的官道相连,通往城门,其余皆被山岭旷野围绕,嶂峦叠林,重重延绵。在之外,便是荒漠与戈壁,无人往来的死地。而现在,魔生却说,落花蹊其实才是四界的中心地带,而并非人人以为的朝城。
“这不可能,落花蹊是人朝最西北的地方,不与任何地方相连。”
茗兮再次从记忆里搜寻四界舆图的绘制,落花蹊是比仙山和魔都的不生河更远的地方,唯一的通道只有连接朝城官道的小道,说是小道,也就是仅能容两辆马车同时通过般的狭窄,这条道他已经走过三次,不会记错。
魔生并不反驳,只是淡淡地笑。
“我娘说,四界的舆图其实不完全正确,所以出门时没让我随身携带。”容平说。
古阳想了想,看着魔生问:“或许不是‘不完全正确’,而是完全不正确?”
魔生依旧笑。
茗兮问:“照你的说法,只要翻过那片荒山野林,就可以看到不生河,那我们是要去魔都吗?”
魔生看着古阳,似乎是等着他做决定。
“魔都已有多年不和其他三界往来,里面的情况无从知晓。我们本是要逃命,一方面来看,是个意想不到的去处;另一方面来看,也可能比在人朝更危险。我记得魔都似乎有规矩,凡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茗兮了解古阳,他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不赞成走这条路。
“不生河并非只可以通往魔都。”魔生从袖子里摸出经筒,从经筒的缝隙里抽出一张羊皮纸卷,摊开来放于灯火下。
“这是?”茗兮瞪着眼睛看那张舆图,古阳猜的没错,两个版本的舆图绘制完全不一样。
“这里是落花蹊,”魔生指着舆图上朝城西北方向的一小片区域,他的手指顺着这片区域掠过一片荒山,来到了象征魔都地界的不生河。但奇怪的是,舆图上的不生河并不是围绕在魔都以外形成一个圈,而是向北蜿蜒擦过仙山边界的千极峰山麓,向南横穿妖域境内的辜乐长岭。其间几条支流以溪流的姿态曲折流淌在山林间,辗转迂回流入朝城汇聚于一处,此河名叫织锦,传说有位仙人在河里浣洗过衣衫,洗的时候河水被染成彩虹七色,仿若刚刚织就的锦缎。通用版舆图上的不生河乌黑如墨,自然不可能和朝城内清澄映虹的织锦河混为一谈。可在魔生的羊皮纸上,不生河清澈无瑕,比织锦河还要净透几分。
“你这舆图是从哪里得来的?”茗兮问。
古阳轻触羊皮纸的边缘:“是你画的对吗。”
茗兮和容平同时抬头看向魔生,这个答案太过惊奇和意外,若要绘制舆图,便要亲自走过这四界的每一处,且需不止一次的反复勘测考证。除非凭空想象,不然光走遍四界就要耗费几十年的时间。通用版的舆图便是耗费几代人朝官吏的心血方才制成,并且每年还要复查纠错更改陈新。
魔生看看古阳,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画了多久?”
魔生的笑意退去,“差不多一百年吧,近几十年没有修正过了,有些地方可能已有错漏。”
茗兮刚想喊,便被容平拉住了袖子。
古阳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皱皱眉,没有说出来。
屋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油灯燃尽,“扑哧”一声熄灭了。
三更已过,夜冷风暗。侧耳倾听,风声和回音里有种细微的咕哝声。
古阳和茗兮对那种声音很熟悉,那是温泉汩汩涌出的声响。只有在夜半深寂时才能听见。
古阳问:“我们要怎么翻过荒山?山上从无人去,根本没路。又草木不生无物充饥,也不知道要走几天。”
“食物的事情不用担心,容平有。”容平撩起腰间的荷包轻轻晃动。
“山上只怕更冷,路不好走。”茗兮道。
魔生刚要开口,容平又说:“翻山不一定要走。”
茗兮瞪她一眼,“不用走用什么?”
容平将食指放在唇间轻轻念了几句话。
茗兮反射性地捂住耳朵,“啊!”地一声大叫起来。
古阳不解地看看他,魔生也看着他,却是十分好奇的眼神。
巨大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在门口停了下来。
古阳了然:“原来如此。”
茗兮拍着额头:“天啊,又是什么妖怪。”
容平挑了挑眉对茗兮的用词表示反对:“不是妖怪,是神兽。虽然飞过去会比较快,但是人多太重了,还是用走的吧。小山速度也很快的。”
门外响起蹄子踏跺雪地的声音,似乎是在回应容平的话。
“小山含羞,你们不要欺负它。”
“哈,我们欺负一只妖怪?”茗兮嗤之以鼻。
容平忽然举手握拳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捶:“说了不是妖怪,宝宝们都是好孩子。”
茗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哼笑,却不再言语,默默揉着膀子。
魔生仔细卷好羊皮纸塞回经筒。
“走不走?”他问。
古阳想想道:“不得不走。不过,容平姑娘不必同去。”
容平一愣。
“前路凶吉难测……”
“容平要去。”
“我们是去逃难。”茗兮低声嘀咕。
“容平姑娘……”古阳还想再劝。
“小山只听容平的话。”
古阳顿住。
茗兮苦笑:“我就知道!”
魔生将经筒放回袖中捂紧。
“那就一起去咯。”他似乎很满意这个决定。
“你也要去?”古阳问。
“当然,”魔生抬抬手臂,“舆图是我的。”
古阳摇摇头,他对这样的照拂很是陌生。魔生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想来不可能无所企图。或许,同路本就是魔生的目的,舆图是才要显现的端倪。那容平姑娘……会不会也不只是巧合?
可他终究筋疲力尽无力思虑更多,何况,无从想起。
金将军的刀,朗月生的脸,还有劳夫人的笑语在梦境中交替出现,武小关依旧站得远远,小小的身影异常凄冷。
接着他忽而回到草原见到了母亲。嫦娥公主用温柔而宠溺的语气对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在床边打坐的魔生睁开眼,看见古阳的眼角淌下泪水。
“别杀我……”他在梦中呢喃呻吟。
魔生闭上眼再次回到虚静的意识里,心海并未泛起半点波澜。
蛮族,是朝城百姓对草原部落的鄙称。在帝王颁布的诏书中,这部落有个异乎寻常尊荣且光耀的名字:奉神部落。相传,很久以前的草原还不是草原,只是一片沙地,寸草不生了无生机。一日,忽在沙地中出现一方绿洲,几只牛羊,几匹马,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人丁颇兴,说是一户,又旁分几支,互通婚姻,子孙成群。不几年,小小的绿洲竟将方圆几百丈的沙地耕垦成草原,牛羊马匹的数量也从几只增加到百余头。当时的皇帝派人去查探传言真伪,回来禀报说,这户宗族尤为强盛,男人善骑射好勇斗性豪强,女子手极巧心敏慧织布纺纱无所不通。宗中有一脉长生医术传承,族人皆身强体健鲜少病痛,人口增长很是迅速。皇帝思虑三日,方拟出一诏,封此地部落为草原王族,赐名奉神,意为天赐之民,奉神晓谕,互通有无,永结为好。人朝每代君王将下嫁一位公主联以姻亲,贵以尊荣。诏书最后暗示,奉神部落是代替人朝皇室侍奉草原神明的部落,生生死死,千秋万代,不离草原百步。
这个传说在朝城内被美化成神话,可古阳在草原长大,非常清楚奉神部落的族人是多么痛恨“奉神”这个名字,已经到了深以为耻的地步。他们本有三大姓氏宗族,千百年来,互争权位,使得原本兵强马壮的部落人口锐减,牲畜养殖及耕作也遭受影响,险些濒临毁灭。六十年前,三大姓氏中生出一少年奇才,十八岁时带领宗兵百人,于月内勇杀各族强将世子数十人,平息内战夺得王权。自此,草原三姓不变,但王位继承却只可世袭于一姓之内。后数十年间,这位大王为部落开创了空前绝后的盛世繁华,令人朝帝王寝食难安。尤其是他接连三次以早有爱妻为由拒绝了人朝的和亲,更让朝城上下揣度不安。直至其妻子身故,年逾五十的大王才答应迎娶人朝第四位奉旨下嫁的公主,这才让皇室贵胄放下了空悬多年的担心。这位公主就是古阳的母亲。
古阳从没见过父亲,但父亲的名字犹如草原的雪山,天空的雄鹰,牢牢刻印在他心灵深处。古雄奇,这个草原的传奇之王早在古阳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为他取好了名字。虽然这个孩子并不是他寄予厚望的嫡子,但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像太阳给予边荒草原平等无差的光明与温暖一般,不要区分人朝和部落,将真挚的热爱与忠诚奉献给养育他的草原一族。内乱中,古雄奇的其他孩子尽数被杀,活下来的只有古阳一个。
魔生想起第一次于暴风雪中看见濒死的少年时,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反而是一种经受了长久酷刑终获解脱的表情。
魔生浅浅地笑了。
古阳似乎听见身旁的笑声,坠入梦境不复呓语。
等他再次醒来时,晨曦才稍稍摸到门缝的边缘。那天被容平撞破的窗户让她用不知什么材质的纸糊好了,遮光奇佳,屋子里除了门缝里透入的微弱光亮再没有其他光线。凭着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本能地知晓,门缝处稀薄的光亮并不是来自于初升的朝阳,而是雪地吸收了空气中淡淡的曦辉反射出一点光线罢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是最早起床的那一个,简单梳洗一番,很快收拾好包袱,里面只几件替换衣物。目光在书箱上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再添上几本书。酒肉穿肠过,诗书心中留。带得再多也带不走全部,而这全部早已牢牢记在他的心里了。推开门的瞬间,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并非最早起床的人,相反,魔生、容平,连茗兮都已经齐齐背对着他站在门前了。
“抱歉,我起晚了。”他说着发现有些不对劲,往三人面对的方向瞧去,那里赫然站着一只庞然大物。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那只应该就是容平昨夜叫来的名为小山的妖兽。
说是妖兽,实在太委屈它了,那身形,真有一座小山丘般巨大。外观像是一头水牛,却长着十条山羊的蹄腿。这巨兽正用一双和身板尺寸极其不相称的小眼睛瞪着他们,山洞般的鼻孔喷出白雾,呼哧呼哧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容平上前伸出手,它便温顺地将头抵在地上,好让她触摸到头顶盘旋生长的尖角,一排刷子般的睫毛抖动几下,就有雪霰霜花簌簌扑落。
容平边摸边说:“它看起来还挺喜欢你们的。”她看看魔生,有点犹豫。
魔生立刻知趣:“你带上他们两个就行,我爬几座山不是问题。”
容平僵硬地点点头,小山似乎听懂了,比刚才更高兴些,也更放松了些。
魔生无奈地自言自语:“小动物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茗兮飞快地翻个白眼,那表情像是要一棍打晕他才够舒坦。
小动物?他只看见一只巨型妖怪好不好。
“容平姑娘是要我们骑上它?”古阳问,看它的背脊光滑,无处抓扶,跑起来颠簸动荡怕是要被甩出去。
“你们骑不了小山。”容平摇头。
茗兮再次翻个白眼。那叫它出来干什么?
“小山是……呃,”容平费力地在脑袋里搜索语句:“那个,就是,人类出门都常常坐的那个……”
茗兮叫道:“马车?”
容平连忙点头,“对对,就是那种车,你们坐车上,小山来拉。”
“车在哪里?”
容平低叫一声:“哎呀,忘记拿出来了。车在这里。”
只见她解下那只红色荷包,轻轻一勾,便由一阵白烟自她掌中翻出,越变越大。容平挥手一振,那烟抖落在地,顷刻化为一辆比普通乘辇还略小些的车,简朴粗糙,甚至有些破旧。容平从车辕处拉出两根绳索,绳索似能无限增长,绕过小山庞大的身躯松松套上它的尖角。
“这……看起来很诡异。”茗兮看那辇车在小山的对称下显得像个玩具一般。
“这车可重了,只有小山拉得动。”容平解释说。
古阳整整衣衫,“那我们走吧。”他弯腰跨上车去。
茗兮耸耸肩:“看来我要和古阳贴着坐了……啊!天呐!这也太……诡异了!”
魔生笑着摇摇头,当然可以想见茗兮脸上的惊恐神情。这车叫王母辇,传说是神明才能乘坐的仙驾。车内阔如宫殿宽若城池,富丽堂皇奢华无匹,物品摆设饮食起居一应俱全,纵是天子皇宫也不过如此。又兼有山水奇景草木幽深,万芳争艳百鸟和鸣,置身其中,如临仙境。他知道阎王生平爱好就是收藏各种灵器仙宝,没想到这王母辇都能被他搜罗出来,更没想到他舍得将它送给一个身份低微的傀子当玩具。
“你是一个很幸运的傀子。”魔生对容平说。
容平眨眨眼,不明白自己幸运在何处。
魔生笑笑,没有解释。他对容平点点头,也准备出发上路。
这妖兽是传说中雷神的坐骑,要赶上他的速度,好像有点累人呐。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喂,你还是上来坐车吧,这里面太大了,就我们三个怪可惜的。”茗兮掀开帐子对魔生喊道,“反正有容平在,那怪物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小山闻言立刻转头瞥了茗兮一眼,两只小眼睛里寒光乍现,直逼人心:谁是怪物?谁?
魔生怔住了。
容平想了想说:“只要你不伤害小山,它也不会伤害你的。小山的速度很快,你要赶上来也很累的。”
容平又看看茗兮,想重申一遍小山不是怪物,但又忍住了没开口。
朝阳终于摇摇晃晃爬上屋顶,软绵绵像个糖球。
魔生眯了眯眼睛,然后吁出一口气,做好了决定。
他对着小山抱拳施礼,恭恭敬敬,小心翼翼。
小山很满意的对着他喷出两口热气。
踩上马车的时候,魔生看见古阳正站着等他,茗兮已不知去向。
他笑笑说:“真的很大。”
古阳尴尬地皱眉:“这位姑娘委实太过富有。”
容平进来之后,马车就动了。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震动,之所以知道动了,是因为宫殿外的景物移动了。古阳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被精工细雕的花纹硌痛了脊背。窗外的一排小屋往后倒去,雪地被碾压后发出重重呻吟。
十三座坟墓立在伸手可及的窗外,孤寂又担忧地向他告别。
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
那些陋室,曾是他倾心眷恋的家。那屋里,贫瘠匮乏,却从不缺笑声和咒骂。嗜酒如命的武小关常去村里偷酒,劳夫人总能把稀薄的食材做成好菜。朗月生和金将军都是千杯不醉,崔大户却是个喝一口就要上脸的。他喜欢听他们把酒豪言追忆往昔,一遍又一遍诉说那些纵情快意的江湖岁月。
他们,或许杀过很多人。但他们,都是好人。
那些笑声,那些酒,那些讲故事的夜晚。
他在心里道了声别。
坟头,冻土坚冷。
墓碑,荒寂枯槁。
落花蹊的冬天,再也不会褪去了。
窗外山高水远,天淡风轻,一派神仙逍遥忘却今夕何夕。小山奔跑的速度无疑很快,窗外景物的移动却平缓舒畅不至于让看的人感到晕眩。正午已过,桌上摆满果品佳肴野味珍鲜,除却美酒应有尽有,其中多数食物饮品莫说古阳,就是茗兮在朝城隆重华贵的御宴上都不曾见过。
茗兮自进入落花蹊后就没正经吃过饱饭,足足吃够半个时辰方才停歇。身体诚实而本分,不论胸腔里积郁多少悲痛也不能当作食物充饥。古阳吃得不多,但勉强吃下几口后也顿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这几日连番变故后的筋疲力尽伤心失意也稍稍化解了几分,想来也必定是这些罕见饮食的奇异功效了。肚子餍足后,茗兮半垂着眼皮开始打盹,古阳知道不是他心冷,只是放松警备之后的自然反应。贵妃塌宽敞舒适,一袭貂皮油光水滑温暖惬意。古阳轻轻走过去细瞧茗兮下巴丛生的青色胡茬和那件凌乱褶皱得像一团麻布的锦衣,心中略感酸楚。十年前,他找到了茗兮,五年后茗兮回头来找他,他们的父母不会想过他们这对血缘疏远的叔侄会有相逢的一日。当年他离开草原后便一路打听穆王府的消息,本已对失踪四年的茗兮不抱希望却遇到了一个时常流连于王府门前不肯离去的小乞丐。若他没有坚持,或许茗兮就会消失于那个喧闹和美的除夕夜。茗兮和他都没有说破过那个除夕夜的秘密,就像他们从来也没有说破过彼此对落花蹊的揣测。如今,命运追赶紧逼,他们不得不再次上路。
“这人居然睡得着?”魔生对古阳摆摆手,示意他去一边说话。
古阳点点头,随魔生走到屋旁的小院,这里看不见车外的风景,却更为安静清宁。一张石桌,一壶清茶,两个方凳,一池荷花几尾游鱼,树影婆娑,光阴柔软,淡淡的风与香气,每一样都是恰到好处的适宜。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左右无事。”魔生自斟一杯茶。
古阳见他脱下礼帽,披散一头黑发。
“当年,是你救了我?”
“可以这么说。”
古阳沉默一会儿又说:“我这次能活多久?”
魔生笑笑:“很久。”
“落花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魔生再倒一杯茶:“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
古阳皱眉:“三个问题你一个都没有回答。”
魔生看着他:“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些,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你已经知道的我不用重复,你不能知道的我不能回答。”
“你既然知道我想问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魔生看向盛开的丛丛芙蕖:“你不问,我如何作答?”
“那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喝茶。”
古阳摇摇头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难熬的寂寞好过尴尬地沉默,他想默默走开,却听见魔生说:“小容平来了。”
容平适才不见了好一会儿,原来是找地方换衣服去了。古阳这才想起她的衣服被崔大户的血浸湿了。此时,容平还是穿着一件曲裾长裙,这姑娘仿佛很爱曲裾,而曲裾也适合她。风姿婀娜,款步迤逦,最素淡的浅蓝色竟也被她穿出流光溢彩的惊世绝艳来。真正是个美人,可惜美人木着一张脸,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世间与她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与不及。
“容平说的对吧?小山速度很快,入夜前我们就能翻过群山,晚上小山要睡觉,明早再出发。”容平看一眼古阳,“车里也可以梳洗,不过容平觉得不方便,你们晚上去河里洗吧。”
古阳愣了愣,魔生脸色微窘。
容平说完就转身走开,留下两人在原地冥思苦想。他们能在车里过夜睡觉,却不能在车里洗澡,这是什么样的逻辑?看容平的样子,应该是刚刚沐浴更衣了,三个大男人在车里,她也毫无顾忌不打一声招呼的洗澡,看来并不是要避讳男女之嫌,但男人在车里洗澡却有碍观瞻了吗?
古阳和魔生对视一眼,脸色红了红,讪讪地拉起各自衣襟闻了闻。
片刻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