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云莘十七岁生辰,恰逢邝济岛晚上有庙会。
白日里黎非曾到宁国公府来传话:“青葵姑娘,我家主子请郡主今儿晚上于栖横街一见。”
青葵大喇喇道:“知道了!”黎非长大了,越发显得是阔额方脸,眉毛很浓:“……你呢,近日可好?”青葵道:“甚好,又壮了三斤,武功与脚力随之增加。”
黎非明朗笑着:“我都怀疑你上辈子投胎时没吃饱。可不能再这么吃下去了,仔细嫁不出去。”
青葵:“人活一世,若是连口腹之欲都戒掉了,活着还能有什么兴致。”黎非:“不碍不碍,你开心就好。说起来,若你家主子要吃天上的星辰,我家主子怕是都会去摘下来制成糯米花。”
“什么浑话。”青葵捂嘴笑着。他二人又如往常般打闹了一阵。
云莘在屏风后听到,于是眉眼也沾染了笑意。她在镜奁前坐下,命人绾了个朝云近香髻,额前一朵无暇芳钿,淡淡匀妆。
揽镜一看,镜中少女身着兰色的锦裙,眼眸如同一笔素雅而沉凝的水墨,鼻子精致挺秀,唇峰上有颗饱满的唇珠。长坠的琉璃耳铛于腮边轻晃,衬得她下巴微尖,愈发灵动。
最后于髻中插上她十五岁时齐洺送她的那支琥珀簪。
及笄那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白天宁国公府里是繁复无尽的听礼与吵嚷吃席的宾客,傍晚齐洺给她戴了一支簪。
后来她才从黎非那里得知,那簪子不是什么蜜蜡做的,而实是齐洺母后生前的心爱之物,是由更远的多米尼加国进贡得来的琥珀。
两年以后的现在,云莘已然知道了,男子送女子发簪是欲求娶对方为妻的意思。齐洺至今并没有把一切说得很透,以超出寻常的熟悉为掩护,因此云莘在无知无觉中,就毫无负担地接受了。
回想起来,他这么温柔的人,当日似乎并没给她留出说“不”的语境;
而她,也顺顺当当地接过,并没有多出一句“感谢”。
夜幕降临,邝济岛的栖横街华灯初上。
四处炫转荧煌,火树摇红。
百姓衣着鲜亮,扶老携幼,“倾巢而出”。
齐洺今日身着月白锦袍,玉带束发,命人在路尽头摆了张很长的书案。众人心下一阵讶异,这齐公子极少有这么高调的时候。一时群情翻沸。
齐洺从小就长得好,皎若玉树。小时候是个招人的少年,长大了是个招人的男子。既能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有一种由内散发出的从容气质。
彼时一波一波的百姓涌上街头,不论男女,纷纷上前争睹,真正是“人见之无不喜,皆擘珠帘看齐郎。”
灯山如海,人潮如织。
云莘知道那个人正在在路的尽头处等她。她罩着个幕篱,微微加快了速度走过去。
栖上街上此时酒肆欢声笑语,萦绕耳畔。小楼巷陌亦是热闹非凡,栖横街上所有的窗都趴满了人在观望他,真正称得上“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的盛况了。
“楼下那小郎君是谁?怎生得如此好气度!俊到原地爆炸!”
“这你都不知道呀,可不正是咱们蓬莱郡的郡马呀。”
“郡马……可听说郡主还没成亲吧?”
“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别说到邝济岛以后了,听闻从前在凫溪岛时,他俩就天天凑一起!”
“哈哈!真假?你亲眼看到了呀?这可不兴谣传的呀。”
“有啥说不了的,大家都知道这事儿。人家生下来啥都有,蜜罐里泡大的一双人。金童玉女,本就般配。听说都好了好几年了,他俩若再不成婚,只怕孩子都要生出来了!哈哈哈。”
云莘听到此语,神色沉了沉。
但也不想解释,既不想解释和齐洺问心无愧的关系,也不想解释他们俩的来时路,和“蜜罐”这个词其实毫无关系。
此时倾慕齐洺的女子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扒满。
于周围一片鼎沸之声中,她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清朗朗、泉流漱玉般地响起——“莘莘。”
齐洺于此时唤她,众人注意力到了她身上,“你来了。”
他深邃的眼睛朝她看去,古潭幽深,似淹没一切尘埃的阻挡。
云莘轻轻浅浅地走过去,只见齐洺身前那长长的画卷,铺开来有很多全然不同的图案和画风:
在画卷之上,有人画了鸟兽鱼虫,有人画了五谷杂粮,有人画了纸鸢和太阳,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卷尾处是一列齐洺凝练淳古的笔迹:“旦逢良辰,顺颂时宜。至心如对月中人,莘莘,生辰快乐。”
齐洺此时尚未加冠,还不曾有表字。云莘待字闺中,没定亲,是以也不曾有字。
她已经好几年没称呼他为兄长了,总是直唤其名。云莘掀开幕篱,走近他一步道:“齐洺,你画的是哪个?”
齐洺指了指画卷的开始,是两个年幼的小童,手牵着手
——一个垂髫双髻,一个蝉带束发。
她看着这两个小童,登时心下泛起巨大的酸涩,一双清眸瞬间湿润。
云莘不免想起小时候,齐洺扳着她的手指重新把好笔,教给她握笔用力的门径;
在她被生父林舟望罚禁闭时,齐洺一次次翻墙过来给她送膳食;
乳娘亡故下葬的时候,他背着她走了好远好远的山路;
还有二人一同奔跑放过的、那阳光里带有岁月温度的纸鸢……
一桩桩,一件件…………
相处的情景在云莘脑中走马灯似地转来转去。此时她觉得那些时光,它们好像在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齐洺在她耳旁悄声道,“好啦,好啦”,空气中落下平和的两个字,却有熨帖人心的力量。他本想伸出手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但到底是大庭广众。终究是没有如此。
这时有好事者笑嘻嘻凑上前来,“齐公子方才道‘我家小妹今日过生辰,请诸位赏脸帮忙,画些喜欢的事物,给小妹再多接一些福祉’,我们心说齐公子哪来的小妹,定是咱们郡主过生辰呢。哎呀,如此有心,果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何时请大家吃喜宴呀?”
云莘一时语塞,无声笑了笑。同时她也有点难以置信,齐洺这个衣不染尘的人,竟会一反常态,走入布衣百姓中,亲自相邀了三百多个路人,来给她绘这个生辰礼。
以多年来对他的了解,他从不曾如此高调。
不懂今天这是缘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