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空洞的黑暗,无尽的冷寂中正有温度泛起,一点点的流光汇聚于某处,慢慢凝成初成的意识。时间太过模糊,仿佛横跨万古,又似南柯一梦。
直至某时,艰难汇聚的微光忽地膨胀,如流星般辐射四面八方,破开虚妄,一瞬清明。
墨苑缓缓睁开眼,感受着体脉温热,心脏如鼓点般跳动。这样的感觉阔别已久,没由来地感到不真切。苏醒之前,她只记得一道冷戾无匹的剑意刺穿了自己的左胸,天地无光,长生路断。意识便如冰雪消融。此时回想起来,虽然已无伤口和痛感,那份心悸却如蝎蛇般侵蚀脑髓。
她下意识地朝胸口摸去,不曾察觉有什么伤口,只是感觉身子有些轻。
蓦然起身,她看向这阔别已久的世界。
天高气清,乾坤朗朗。微风拂过脸庞,有些冷涩,却不恼人,只是几分俏皮。
入眼便是万水依山,山峰高耸入云,云色很淡,与水色相照,飞雪千里,溪流从山石间飞奔而出,远处若隐若现还有鸟语。
感受着沁人的空气,墨苑不禁嘴角扬起弧度。这方天地虽然灵气算不上充裕,但依旧充满生机,让久别世事的她心生暖意。
如今身处北方,周围冰雪才刚消融,为苍山负雪的壮丽景色平添晶莹的光泽。再往南行,应是能看到插满旌旗簇拥灯火的城池,人间的烟火气生生不息,墨苑的眸子中倒是有些缅怀。
她飘渺地眼神南望,似要看穿白云深深,但如今通天修为尽失,这一切便也只成了没缘由的习惯罢了。
她仍记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世,过去一些美好和痛苦的记忆碎片。
只是,她好像也忘记了一些什么。
寂寥无人的北部荒原,除了自己尚且活在人世的事实,前世的某些片段和今生苏醒之前的记忆,已经不知消散于某处。
不知人间已过几世,又有故人尚存否。她目色中充满了茫然,又转而化为痴狂,似有几分不甘,终却是归于死寂。眸子很暗,很沉,像是无底的深渊。
“倒是希望这一世遇不上故人才好。”她喃喃自嘲。多年前曾有一战,烽火延绵千里,至尊陨落,圣人喋血。那时,她一袭白衣,仙道风骨陆地为最,依旧倒在了奸人的诡计围攻之下。后世将这一战称为“月落之时”,墨苑自然不知道,她只觉得,若是还有故人活过那一战,恐怕也只剩些交情甚泛的薄凉之辈了。
若是如此,不如重新来过。
事实上,她也没的选择。生灵修行便是不断打破禁锢自己生命的枷锁,这是这方天地从形成之时便定下的规则。如今她一道枷锁未破,灵海中甚至感受不到灵气存在,等于一身通天修为散尽。
当年一役,她确确实实感受过死亡。刺骨的冷一点点侵蚀身体,眼前只有血腥味和浑浊的雾气,灵魂的火种逐渐熄灭。她本该是一个死人。
如今重新出现在这里,墨苑并不是没有想过其中缘由,她很难去分辨自己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重现人间。那些因果如错综复杂的线,以目前自己的算力根本看不清晰。
既然如此,不若权当上天给予一次机会重来,去把未了解的恩怨算清。
山路凶险,墨苑选择了一条残破凋敝的官道,悠然而行。北域的雪山何其宽广,她也不着急,心里想着来日方长,一走便是数十日。每到夜晚,她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安枕双臂入眠。如今的天地定是同以前发生了些许变化,她率性地前行,其实就是在与大道重新亲和的修行之中。
春色渐浓,官道走势沿江而行。墨苑的心也越发宁静,走着走着,竟走出了一丝道韵。
三千里流水长江,三千里长空月明。
墨苑看着流水之中自己的倒影,曾经白衣绝代的女子地仙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面庞,大概也就十三四岁。
这一世,除了灵魂,一切都变了样。她冥冥之中也心生感应,自己已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她迈出一步,自言自语道:“大道花已尽,自此之后,我名琼黎。”
这是她的选择,斩断前世的因,以新的身份重来。
一步之后,隐隐传来一声枷锁断裂的声音,灵气开始从气海慢慢催生。
青山终有尽头,绵延的远方出现了第一座城池。大楚皇朝的关塞——玄阳城。巍峨绵长的城墙在残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斑驳的深青色城门上挂满旌旗,渗出漫天杀伐。远远望去,重重楼阙点缀着通明的灯火,只待夜幕降临,声色便可点燃整片苍穹。
颇费一番功夫,琼黎才过了关卫的盘查,入了城门。此地荒凉,鲜有行客会从连绵的雪山中走来,自然使人生疑。琼黎身上的衣衫又单薄,身无分文,实在拿不出一个可信的身份,也就唯有默诵道经,整个人散发一股不同于俗世人的仙韵,才说服关卫自己是隐宗下山历练的弟子。
大楚皇朝国运鼎祚,即使是边塞,城内依旧是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市井的嘈杂喧嚣,在此刻琼黎的感知下,却不觉扰人。
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平生未曾见,却好似故人相逢。
驻足望着四处欢跳的黄口小儿,卖力吆喝的中年老板,车夫背上早已被烈日晒得湿透,琼黎咬着下唇,不觉沁出一缕血,晃神片刻,走入一间客栈。
......
玄阳城的冬日已然过去。此时不过上午,距离初春的暖阳出现在天边不过一两个时辰,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却早已是一片人声鼎沸。
琼黎抵达玄阳城后,这已是第二日。
平日里,那些路面开阔的大道总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商车货车从南边的城门进出,为这大楚最北的边塞也带来王朝的繁华气息。
然而今日,叫卖声和货车比起平日,显然是少了不少的。街边的茶楼棋楼反而是坐满了人,有意无意地交谈着,是不是望向窗外。
一间店面不大的酒楼内,琼黎正坐在柜台上,看着外面不是经过的车辇,若有所思。店主人是一个身形佝偻的小老头,正在擦拭着门口因年岁久远而有些歪斜的牌匾。
琼黎吃到了半月来第一顿佳肴,整个人的神采都好了几分,此刻坐在那里,老人只觉眼前是真的坐着一位小仙人。
琼黎心里暗笑,从前吸收天地灵气,以气运为食,从不觉饿。现在从头来过,竟不能天天吃树果野菜,只是人间佳肴都能让他心生欢愉了。
趁着上菜的功夫,琼黎想起城内不同寻常的气氛,向店主询问:“掌柜的,今日城中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怎得街边都如此热闹?”
老人轻轻放下碟子,脸上的神色得意:“客官有所不知,我们玄阳城虽然地处边塞,但周围也有仙家宗门愿意开教立派。今日城内举办的便是地玄宗三年一次的入门考核,只要通过这一考核,便可随仙师们上山,成为记名弟子。这外面偶尔来的车辇,应是周围城镇的弟子来我们这儿赶考咧。”
语罢,他看了琼黎一眼,又补充了一句:“考核并无什么门槛,只要到场都可尝试,客官若是有意,可直接寻到西南方向的演武台。”
琼黎微微点头,又逗留了一会,便摸了几两银钱,悄然离开。
地玄宗地处玄阳城的西南面,因此每逢入门考核之时,宗内长老便会带上七八弟子,在西南城角的道场等候。
道场中央,一个老先生穿着灰色道袍,虚白的头发用髻扎住,正手持一卷空名册伫立——传统的仙家打扮。
在他身后,站着七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五男两女,相貌各有高低,但他们带着的那种气质,已经弱化了相貌的功能。远远望去,只会觉得每个人都气质出尘。
他们面前,聚集的孩子已有半百,根据地玄宗的规矩,只要未满十八都有机会拜入门下,而若是超过十八再开始修行,则显得有些晚了。
演武场周围的看台早已是围满了人,有些带着紧张的神色,应是陪同孩子一道前来的。还有一些则是单纯的看客,面色便放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