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剑雄登上北上的火车,他的心情稍微安定些,上车了走着比站住强,哪怕再晚点终会到达老家滁州。他是滁州的学子,四年前考取南京中央军校,一转眼毕业了,告别京城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江北小城滁州。他的心情很激动。其实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他来南京上学的第一年,母亲告知,想带着妹妹肖兰回他的老家泗县,他理解母亲孤身一人逃荒来到滁州,后来遇到自己的父亲,同属逃难一位年轻人,长途跋涉,一路艰辛来到滁州。两人产生感情没有定亲没有婚礼,租下一间草房住在一起。第二年有了他。长到五岁父亲死了。这是母亲说的,在他的记忆中,并没见过送丧的场面。好像突然间,父亲从眼前消失,从此人间蒸发。后来长大,他向街坊邻居打听,回答模棱两可含混其辞,谁也说不清楚,共同一致的说词,突然消失无影无踪。可能做什么去了,成了永远的秘密。直到他上大学也没回来,泥牛入海无消息,十有八九客死在他乡。至于父亲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母亲没说,街坊邻居也不得而知。肖剑雄追问的紧,母亲除了哭就是恶毒的诅咒,从今以后不许提到他。这个没良心的千刀砍得,狠心把俺娘儿俩丢在异地他乡。妹妹是拾得,一天早起母亲开始一天的忙绿,打开门草堆旁放着一个襁褓,仔细查看是女婴,刚出生几天的女婴。母亲打算打算收养给他做童养媳,肖剑雄却视为亲妹妹。儿子大了,外地求学离她而去。带着小女在异地他乡生活,总觉得格格不入,老家亲亲戚戚沾亲带故也能照顾方便。打算重返故地。至于什么时候走了,没有明确告知。
肖剑雄把行李箱放上车顶架上,没有座位站票,好在滁州不远,过了长江就到。车厢一阵骚动,有叫骂声传来。肖剑雄顺着声音望去,原来一个流氓在欺负女学生,再仔细看看,那女学生正是老同学虞敏翊,也是从滁州考取金陵女子大学同车回滁。
他拨开人群走过去。
随着淞沪会战拉开大幕,国内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尽管政府一再申明,70万重兵部署在吴淞口一带,蒋委员长亲临前线督战,依然人心惶惶,提前做好逃亡的准备。各种交通工具加倍繁忙,尤其火车,车厢里人头攒动推拥不动。虞敏翊所在的金陵女子大学,也不列外,提前放假,学生各自回家。虞敏翊提着皮箱好不容易挤进车厢,她按照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一位年轻人不情愿站起。虞敏翊把皮箱放在行李架上,稍稍松口气。大学四年,正好也毕业了,离开学校回到家乡,从此不再拥挤这趟列车。她的家乡江北小城滁州,虽然百十里路,一条长江阻隔行程不便,轮渡三四次,单过江需用两三小时。坐了一会虞敏翊觉得肩头沉重,扭头看看,那青年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瞪他一眼。那青年朝她嬉笑,妹子是学生吧,要去哪里?虞敏翊耸动肩头,把他的胳膊推到一边。男青年说,旅途遥远陪你说说话,打发光阴。说着弯下腰蹭坐。虞敏翊胳膊一拐,把男青年推到一边,男青年发出凶相。还是学生不识好歹。说着要动手。虞敏翊呼喊,抬眼看见老同学肖剑雄也在车上,四目相视,肖剑雄挤过来。他不问青红皂白,抓住那男青年劈脸一巴掌。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之下竟敢调戏女学生。男青年怒目看看他,肖剑雄面目狰狞一副凶相,那男青年自知不是对手顿时蔫巴,争辩几句,灰溜溜走了。
“这么巧合,你们学校也放假?”虞敏翊显得很兴奋,准备让座。
“不用,说会话到家。”肖剑雄阻止,嘟囔一句。“其实我去过你们学校,约你一道回滁。”
“我为什么没见到你,说漂亮话不诚心吧。”虞敏翊戳穿他的假话。
“在学校门口呆等半天,没见你影儿。”肖剑雄尴尬笑笑。
“为什么不进去找我。”虞敏翊追问。见肖剑雄脸红,马上转移话题。“这次回家也许是最后一次,想想真留念大学生活。”她对离校有些伤感,大学生活毕竟单纯快乐。
“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学生终归要毕业的。回到家乡我们又可以相聚一起。”肖剑雄显得很乐观。
“毕业即是失业,四年大学回到小城又能做什么?”虞敏翊悲叹的是人生。“外侵内患,国破家亡,生不逢时。”
肖剑雄有同感,要是太平盛世,作为凤毛麟角的大学生,找份好工作不是太难的事。政府洋行各大公司望才兴叹,大学生是他们的抢手货。赶上兵荒马乱,百业凋零,都以求生为主,谁还愿去发展基业。
“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肖剑雄劝慰。
“男人还好,谋生广泛,女孩家除了嫁人别无选择。”
“当初上大学错误选择,靖文有眼光,四年间赚的盆满钵满。”
“钱财身外之物,只有装进肚里是自己的。”虞敏翊还是一副清高。就是这副清高,使得肖剑雄难得亲近。
“上次见到靖文,说到你还是一往情深,嫁给他吧,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肖剑雄试探她的底线。
“你当说客,本小姐视钱财为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虞敏翊昂首挺胸。
“这么说我这个穷光蛋有希望。”肖剑雄坏坏地笑笑。
“早对你们开诚布公,只要谁对我真心相爱,都在选择范围。”
“有你这句话,我和靖文可要公平竞争喽。”
“别忘了,你有妻室的人。”虞敏翊突然冒出一句,犹如钢针扎进他的心。
肖剑雄最怕同学提起那档子事,肖兰并不是他的亲妹妹,而是母亲拾回家的弃婴。说来也巧,那天母亲起的早,打开院门,门前放个弃婴。弃婴睡着一声不吭。母亲抱回家,打开襁褓是个女婴,脖子上带着长命锁。襁褓内放着两块大洋,和一张字条,写着:好心的收留人,看在孩子一条性命,当做小狗小猫,给她一口粗茶淡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落款:狠心的父母走投无路被迫此行。年月日。蝇头小楷,字迹清秀公正。街坊邻居看了猜测,弃婴的父母定是个读书人。肖母愁眉苦脸,兵荒马乱的年头,平白无故增加一张口,日子更加艰难。转念一想,权当收养个童养媳,小雄以后不会打光棍。转悲为喜,童养媳贴心。
肖剑雄一直不承认,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同学们当做笑料恶作剧。
虞敏翊哪壶不开提哪壶,踢痛他的脚后跟。
“别胡扯,他是我妹妹。在我心目中真正爱的人是虞敏翊。”
“有贼心没贼胆,我可不敢爱一个有妇之夫。”
一对年轻人调情逗乐,满车厢的目光都聚焦这对纯情少男少女。
这年冬天,说确切些1937年底,江北小城滁州似乎比以往任何冬季更加寒冷。灰暗的天空,阴沉的天气,不紧不慢的寒风强劲吹着,虽说不上锥心刺骨,但从街筒子穿过吹在路人的脸上,也似藤条在抽打,使得皮肤隐隐作痛。“七七事变”之后,“淞沪战争”接着爆发,华东地区的政局一时空前紧张。世称南京北大门的江北小城滁州,再也没有安宁过,南来北往的逃荒难民风起云涌,一时间拥挤满这个弹丸之地,使得这座小县城迅速膨胀。沿着津浦铁路的两旁,人群扎堆,拥挤不堪。难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目光呆滞,他们既没有明确的去向目的地,也不知哪儿最安全,只是随着人流任意漂泊。饥饿劳累疲乏,困扰着大人。悲戚小孩在哭喊,嘈闹一片,不得不在沟壑坡旁横卧斜躺暂时歇歇脚,想方设法弄口吃的,充饥饱腹,再往下一站转移。在众多难民潮的人堆中有一位青年引人注目,他穿着学生制服,双手抄在裤口袋里,穿梭于人群里东张西望。他是那么的冷峻淡漠,既不像寻找亲人,也不像故地重游,一双眼睛漫不经心。他从人堆的缝隙间艰难穿行,当他走到火车站时,停住脚步,站到一处高台上向四周张望。一列北上列车徐徐进站,不多一会出站口又拥挤出庞大的人流,下车的乘客同样没有目的的惊慌失措,弄不清去留方向一时疏散不开,使得不太宽敞的小广场人满为患。那青年被人群挤下高台,在人流中无立足之地,他才明白这里不是他滞留的地方,也容留不了他,不得不被迫迅速离开。
年轻人名叫廖靖文,是滁州商会长廖云斋的大公子,当他转身时,突然看见肖剑雄虞敏翊从车厢门缓缓走出。
“剑雄、敏翊,是你们……不是听说你们都上前线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滁州?”廖靖文见两人手拉手肩靠肩向这边挤来,心中不由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言难尽,回家再说。”肖剑雄回答。
“石广林怎么没回来?”廖靖文紧接着问道。
虞敏翊答非所问:
“靖文,你到车站是接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