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1 / 2)乾坤图谶首页

京师洛都,永康里,郯王别业,前殿正厅之中,灯火通明如白昼。

在东侧两把并排摆放的紫檀木围椅上分别坐着一个人,上首者是一个三十一二岁的年轻人,相貌威武刚毅,颔下胡须浓密,修剪得非常整齐,显得很是漂亮,正是郯王陶影靓的二弟陶影湛。下首之人年纪要稍轻些,一张颧骨高耸尖凸的雷公脸,嘴唇薄而上翘,俨然与陶影湛形成巨大的反差,乃是陶影靓的三弟陶影繇,其人最是生性嫉妒而爱害人。

“实在对不起,让二位叔叔久等了!”郯王妃燕文姬才刚踏进前厅大门,便已大声招呼道,语声清脆而明亮,俨然不像是个马上就要失去丈夫的妇人。

“见过嫂嫂!”陶影繇陶影湛相继站起身来欠身施礼。

这二人虽然自命不凡,但对燕文姬还是有几分尊敬的,毕竟燕文姬绝非一般的妇人,据说颇有夏宣太后之遗风。

燕文姬大步来至前厅正中的主位上坐定后,这才抬手示意道:“二位叔叔,快请坐!”

二人重新坐定后,陶影湛首先关切地问道:“听说宫里还专门为大哥派来了御医,不知大哥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燕文姬顿时面现悲戚道:“哪能有什好转,不过是稍稍延缓些时辰罢了。”

燕文姬说着,已是忍不住低泣了起来,这一番情绪转换之快,不能不说是把控自如。

陶影湛虽然个性固执刚硬,常常听不进别人意见,可毕竟还是见不得女人哭泣,忙安慰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更何况是人乎?还望嫂嫂莫要太过伤心,以免伤了身体才是。”

陶影繇虽然心里不仅巴不得大哥早死,而且希望所有排在他前面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全都死去,好让自己白白捡个王位,但此刻却还得要表面上跟着安慰道:“是啊,嫂嫂!说句不该的话,大哥若真没了,咱们这个家还得要靠你操持着呢,你可得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燕文姬虽然心下忍不住窃笑二位叔叔的装模作样,但面上却还得要回应道:“多谢二位叔叔关心!”

相对一阵默然后,陶影湛才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嫂嫂,颖文侄儿他们走到哪里了?”

燕文姬不禁又苦着脸道:“今早就已接到他们的传信了,说是大约戌时上下就能来到,可现在都已快过亥时了,却还是没有见到他们的人...”

说着,燕文姬又开始语声哽咽了起来。

陶影湛和陶影繇彼此偷偷对望了一眼,双双会意一笑。

陶影湛道:“想必是临时被什么事所耽误了吧,不过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了。放心吧,嫂嫂,颖文有萧氏兄弟并小侄女他们随护,我估量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燕文姬才又勉强破涕为笑道:“二叔说的是。”

“王妃!王妃!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世子终于回来了!王妃......”恰在这时,前厅外突然传来总管陶福异常兴奋的呼喊声。

陶影繇不由得心头一震,不敢迎接陶影湛投射过来的狐疑目光,只眉头紧锁着呆望着地面。

“啊,颖文回来了?颖文他们真的回来了吗?”燕文姬先是一愣,继而难掩心中的惊喜,激动地大声问道。

“是的,是的,王妃,世子真的回来了,世子真的回来了......”这时,陶福已然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前厅,差点就被门槛绊倒在地。

“太好了!太好了!我儿总算是回来了!”燕文姬根本已顾不得矜持,慌忙起身踉跄着大步迎了出去。

其实陶影湛对郯王位并没有强烈的觊觎之心,他只是因为一个目前还尚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不想让王位落在这唯一的侄儿身上。然虽极不情愿,陶影湛却也不得不缓缓站起身来,悻悻地踱步慢慢向门外走去。陶影繇此刻虽然很是心神不宁,见状却也不得不踯躅着起身跟着陶影湛走向门外走去。

“母妃!母妃!”燕文姬才刚跑到厅外的大院内,便已看见儿子陶文睿朝自己一路狂奔而来,其后紧跟着女儿陶文姝并萧氏兄弟。

“母妃!孩儿回来了,孩儿回来了,母妃!......”陶文睿噗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

“母妃!母妃!我们差点就回不来了啊,母妃......”陶文姝也紧随哥哥跪倒在母亲的面前,满脸的悲伤委屈。

“我的儿啊,你们可总算是回来了......”燕文姬急忙蹲下身去,异常激动地将兄妹二人一左一右搂入了怀中,三人一起抱头痛哭。

此情此景,早将陶福并萧氏兄弟,以及已闻风赶来的一干下人感动得全都跟着默默哭泣,就连陶影湛也忍不住眼角挂泪,只有陶影繇依旧是一副铁石心肠,嘴角竟还带着几许讥诮冷酷的笑意。

眼见得三人已哭了多时,萧道衍终于忍不住首先走上前去,语声恳切地劝慰道:“王妃,王妃,世子既已平安归来,您应该高兴才是,切莫因悲伤过度而伤了凤体啊。”

萧道衍,小字阿龙,正是麻衣少年在竹林里所救四人之一的大哥。

陶福也赶忙抹泪上前劝慰道:“是啊,王妃,非常时刻,您可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啊。”

萧道承,小字楚仲,自然便是麻衣少年在竹林中所救四人之一的二哥,此刻也上前劝慰道:“万物死生,乃天道使然,王爷叔父虽然将要中道崩殂,但天幸颖文三弟现已长大成人,且又聪慧过人,更富胆识,完全可以承袭王位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王爷叔父和王妃您的福报啊!只是颖文三弟毕竟年纪还小,尚有诸多阅历不足,当此非常时期,一切都还得要仰仗王妃您操持着,因此您可千万要保重凤体啊,王妃!”

始终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陶影湛也上前几步,忍不住大声提醒道:“嫂子,此时多哭无益,你还是赶快带他们兄妹去见大哥要紧!”

这话虽然很生硬,但众人再多的劝慰话语,却都不如这一句管用。

燕文姬闻言,很快便已止住了哭声,缓缓地站起身来,一边抹泪,一边语声哽咽道:“我儿,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吧!”

陶文睿和陶文姝这才双双站起身来,各自抹着眼泪,一左一右紧紧依偎在母亲身旁。

燕文姬还不忘对文睿兄妹道:“你们快拜见二位叔叔!”

“文睿见过二位叔叔!”

“文姝见过二位叔叔!”

文睿兄妹虽然对二位叔叔不甚待见,但还是各自赶忙向二位叔叔依次行了拜见礼。

“免礼!”

“免礼!”

陶影湛陶影繇二人自是免不了各自客气一句,彼此互递了一下眼色后,陶影湛道:“嫂嫂,颖文他们已在外游历了一年多,你们一家也可算是久别重逢,自是有很多知心话要讲,我们就不便在此打搅了,就此告辞。”

陶影湛说完,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嫂嫂,小弟也告辞了!”陶影繇很不情愿地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紧跟陶影湛而去。

“二位叔叔慢走!”燕文姬少不得要客气了一句。

才刚走出郯王别业大门,站在门前的大街上,陶影繇立刻忍不住回头厉声责问陶影湛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陶影湛无奈地两手一摊道。

“你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陶影繇恨铁不成钢地怒骂一句,而后大步走到坐骑的旁边,径自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哼!也许是人家命不该绝,能怪我吗?”陶影湛望着陶影繇的背影嘟囔一句,随之也跟着上马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目送二人离去之后,燕文姬方才略略定了定神,猛然发现兄妹二人竟然都受着伤,不禁惊声问道:“我儿,你们怎么都受伤了?快,快让母亲看看严不严重!”

为免母亲太过担心,陶文睿急忙一边向妹妹递眼色,一边强装作若无其事道:“母妃不必担心,不过受了点皮外伤而已,根本就无甚大碍。”

“是啊,母妃,我们就是受点小伤而已。”聪明的文姝顿时明白哥哥意思,也强装若无其事道。

因多日无眠,致使神思有些散乱,燕文姬并未发现兄妹二人的小动作,长出一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快给母亲说说,究竟是如何受的伤,是不是遭什么歹人袭击了?啊?”

一方面也的确不知道为何会遭人伏击,遭何人伏击,另一方面也实在不想让母亲在这个节骨眼上纠结此事,陶文睿只得连忙转移话题道:“母妃,此事说来话长,等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详细给您述说,我们还是先去拜见父王吧,也不知父王他究竟怎么样了?”

陶文姝也急切道:“是啊,母妃,父王他究竟怎么样了?”

燕文姬强忍悲痛道:“你父王一直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你们回来,快随母妃去见他吧!”

燕文姬说完,转身才刚走了两步,复又驻足回身,对萧氏兄弟道:“二位贤侄,因连日来忧心家事,本妃不免有些昏聩,以致怠慢了你们,还请见谅!”

萧道衍慌忙躬身道:“王妃这说哪里话?您可是看着我们兄弟二人和颖文自小一起长大的,您就如同我们的亲生母亲一样。”

萧道衍这话虽不免有些阿谀之嫌,但说的却也是事实。

萧道承也忙道:“是啊,王妃,您若不嫌弃,以后就请把我兄弟二人当您的亲儿子一样看待吧。”

王妃强颜一笑道:“你萧氏乃兰陵百年望族,别人想巴结都来不及呢,本妃又岂会嫌弃?陶总管!”

陶福急忙上前一步答道:“王妃!”

燕文姬道:“替我安顿一下二位贤侄!二位贤侄,本妃就先失陪了,请见谅!”

燕文姬说完,也不待二人搭话,便径自转身就朝后堂大步走去,陶文姝已顾不得与萧氏兄弟招呼,连忙紧随其后而行。

“二位兄长,请恕小弟失礼了!”陶文睿说完,匆匆拱手朝萧氏兄弟施了一礼,而后连忙紧跑几步,跟随母亲和妹妹而去。

萧道衍萧道承忙双双躬身还礼道:“王妃,贤弟,你们请自便!”

在目送燕文姬三人身影远去后,陶福这才朝萧氏兄弟道:“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洛都城外约五十里处的一座关帝庙内。

麻衣少年正独自斜靠在关帝神像的腿上,双目微闭,似睡非睡。突然,麻衣少年猛地睁开眼,缓缓坐直身子,从怀中拿出那块玉佩,借着窗外透射而来的微弱月光,仔细端详着玉佩上“郯王世子睿”五个小篆,神思顿时飞到了数天前,飞到汲郡云梦山鬼谷洞中。

“孩儿参见义父,不知义父唤孩儿所为何事?”那时的麻衣少年自然是一袭白衣,头戴纶巾,恭敬地朝正打坐在洞中石床上的道者深施一礼。

道者慢慢张开双目,慈祥地打量着麻衣少年,半晌才脸带笑意,语气祥和地道:“我儿天资聪颖,又肯勤奋努力,这些年已算是学有所成了。”

麻衣少年很是诚恳道:“义父过奖了,您的本事,孩儿还未学到十之一二呢。”

道者正色道:“我儿不必过谦,其实除了剑法外,你的才学实已在为父之上了。”

麻衣少年不免有些惶恐道:“义父真折煞孩儿了!”

道者一脸严肃道:“为父此话绝非妄言,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麻衣少年忙躬身道:“孩儿谨遵义父教诲。”

道者这才和悦色道:“这就对了!不过自古以来,有才者不知凡几,而能成功成名就的却如凤毛麟角,究其原因,无非是时运不济罢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方今天下将要大乱,为父正要你成就一番大功业,不知我儿可愿意?”

麻衣少年自然难掩心中激动道:“若能顺天应时,孩儿自然愿意。不过,义父,此时就断定天下即将大乱,是否有些言之过早了些?”

道者侃侃而谈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汤末五国纷争,历经九十余年,而终归于陶唐,方才天下一统,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单就这一点来说,不能不说是伪帝陶景寰的一大功绩。然而想当年卫逼汤禅让,而唐又逼卫传位,谁都觉得自己是正统,不过实质上都是权臣篡位故事的重演罢了。卫受汤禅让,传世不过四十余年,而唐受卫传位,虽然至今方二十余年,但依我看也终难逃卫之宿命,定又是个短命的王朝,毕竟两者都是得国不正的。”

麻衣少年忍不住插言道:“何以见得?”

道者轻叹道:“为父连日来夜观天象,见帝星越发日渐晦暗,已知伪帝陶景寰将在不日内就要殡天了。说句实话,其实为父心里还是很佩服陶景寰的,他的确不失为一代明君。想当年五国纷争之时,卫武帝燕操那是何的等雄才大略,然终其一生也未能统一天下,虽说陶景寰是仗着父祖之余烈和强大的宗室支持,才完成这天下一统的,但自古创业难,守成更难,何况他开创了这近三十年的‘泰安盛世’,让天下饱经战乱之苦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已实属不易。为父原本以为,天下民心思定,且早都已归心于唐,加之内有人才济济的强盛宗室支撑,外有众多的忠臣良将为辅,这陶唐的天下不说是百年永固,最起码也是短期内根本无人可以撼动的。可惜,可惜啊!只可惜这一代明君毕竟还是犯了几乎所有聪明人都会犯的错误,他们都太过自负了,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自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他们所设定的线路去发展。陶景寰不信任宗室,为父可以理解,毕竟以宗室之强,当初能够助他成就帝业,自然也能够顺理成章夺了他的帝位。至于说他不信任朝臣,则更是可以理解,毕竟和前朝一样,他陶氏也是从普通臣子一步步走向权臣,最终逼迫别人禅位而得天下的。他最大的错,就错在不但不该立那么一个憨傻儿子为太子,还把如此重大的顾命之任只交到羊昶那个蠢材一个人手里。”

麻衣少年再次忍不住打断道者道:“义父,恕孩儿冒犯,孩儿可不做如是看。”

道者顿时来了兴致道:“哦,不知我儿怎么看?”

麻衣少年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认为伪帝最大的错,就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得这一场病。都说伪帝当年是受了佞臣赵怀义的蛊惑,还因顾及与先皇后之间的情分,这才最终确立当今太子的,我想这也未免太小看了伪帝的智慧了吧。”

道者不禁皱眉道:“那我儿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麻衣少年理了理思绪道:“第一,太子虽然质朴,但他毕竟为嫡长子,自古废长立幼,至为不详,纵观史册,多少帝王家祸起萧墙,不都为此吗?第二,既然不能废长立幼,那也就只有采取补救措施,而当今陛下的补救措施无疑便是皇太孙,再就是他自认为还能在有生之年扶他们父子上马,为他们保驾护航,只可惜天不假年罢了。”

道者沉思良久,而后不住点头道:“我儿见解果然独到,不过这天下即将大乱,却已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