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随处可见黄雀儿,乔木之上只见相思乌,画眉栖身灌木丛,鹧鸪浮游山河湖,白鹭轻身跃沼泽。试问,真正留在笼内的究竟是什么。
裴兆勋一路小跑,他追着落日余晖,赶到那座被遗忘的院落,这里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锈迹斑驳的陈设让他一时晃了神——他刚刚忘记问,她是在哪里。
他扶额苦笑,笑自己也笑这日暮之途如此晦暗不明,竟让人失了方向。他抬首仰望苍穹,眼睁睁看着红彤彤的圆日被地平线所吞没,眼睁睁看着彩霞由亮转暗,直至暗夜吞噬最后一点光亮。
此刻,他突然间也不在意祝卿好的回归,是因为什么呢?
大抵是,他已经站在了这里——曾经遥不可及的府邸——祝府的牌面一如从前,五年的岁月便足以看清尘埃落定的结局,这里终究还是成了故居,一所空荡荡无人问津的居所。
他小心翼翼地侧坐在门口的石狮子旁,他偏头望向那座牌匾,边角的蛛丝在夜色下盈盈发亮,而那浓墨重笔的“祝府”二字已然上了封印,灰扑扑的,模糊了他的视线。一如初见,他也不曾识得这二字,彼时的他还不及门口石狮子般高大,比同龄的男孩子还矮了一个头。于是,那位小他两岁的小公子欣然地接受了这位人后哭戚戚的小哥哥。
那位小公子,从来都是笑呵呵的,谁也没见他哭过,想来以他的身世背景,也不会有什么伤心的事,却不曾想,那位小公子终究还是……
许是秋意的风吹灭了他的燥郁和不安,裴兆勋揉了揉微酸的眼睛,起身欲走,又被几只云雀撩去了思绪。顺着它们飞翔的行径,他转身被笼罩进门庭的阴影之中,右手覆上的狮子头,吱吱呀呀的声响敲动了整个夜色,凉风飒飒,掀起的不止寂寥,还有他的心神。
他来不及去回味这尘封的过去,匆匆跑向另一处——薛府——毕竟,这可是祝家的妻族。除了世交的相府,最有可能的去处便是薛家。
只是,当他喘着气看向那座府邸的时候,门面的赤色正将庭内的喧嚣一并关合。他最终也没有见到归来的祝家大小姐,那位故人至亲。
裴兆勋陡然想起了另一位,即刻前往最近的马厩牵了一匹马便向西城门赶去。
环顾四周,却未见一人,她伸展脖颈,左右牵动的时候带动当时的伤痕,现在痛感直直作响。祝卿好背手揉捏两下,便起身下榻,她小心翼翼地探窗而望,四下陌生的环境不足以让她动手。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裴兆勋要带自己来此处。
正打算探寻一番,便听到不远处开门的声音,祝卿好双手环抱于胸前,一脸玩味地看着推门而入的裴兆勋,注意到他手里提着的荷叶鸡,眉梢微微上抬,眼神渐渐上移,转而兴致勃勃地望着他,心里想到:这副表情可不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对上视线的裴兆勋稍作停留,他想看清眼前人的真面目,可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朝着他的预期,自始至终都未曾。转念便将叫花鸡放在桌上,也没有多说,转身踏门而出,祝卿好则是顺着他的方向,瞥见院落里的一株高挑的绿植,细长的枝干,绿叶盖过院墙,秋瑟般旺盛。她看着裴兆勋蹲在树下捯饬,小心翼翼走向前,待看清他的所为,略微不解,但并没有开口询问。
她就站在那,却不似从前。
彼时的风轻柔地哄着这片土地,同样被照佛的祝卿好逆风揉捻着发丝,等裴兆勋取出那坛清酒起身,入眼的霎那,他还是坚信故人至亲近在咫尺。尤其是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波澜与记忆中的完美重合,这让他不得不沉醉其中。
再垂首望着手中的清酒,酒香的弥漫也让他置身其中,从而念起了从前——那位小公子除了每日的琴棋书画射,最爱的便是同妹妹玩闹,以及酿酒。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他的自言自语,裴兆勋打开盖子,月色之下,他的面容倒影其中,波纹一圈圈荡漾,也让他的思绪随之扩散。他终于愿意开口了,“同我喝一杯吧。”说着将酒捧向祝卿好。
而她却是被思绪绊住了思考。这一瞬间,她大抵也想起来那位少年。
祝卿好应声说了句“好”。
两人相对无言,清酒的甘甜却让他们彼此都绽开了笑颜。
此时此景,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交,也像一见如故的知己,只是他们彼此有着不同的束缚,这座硕大的牢笼并不是适合所有鸟类栖息的地方,也正因为有所不同,所追求的便不同,因为生存环境的不同,自然要选择更加适合自身的栖息地。久居牢笼的鸟儿早已不适应那片自由广阔的天地,它们别无选择,它们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这一夜,裴兆勋久违地睡了一场好觉,梦里他终于见到了那位故人,还有他们比肩同行的场面,桃花树下桃花仙,桃花仙人酿花酒,桃花酒酿罄人脾。待他醒来,祝卿好正坐在桌前托腮看着他,一脸无聊的样子,像极了梦里那位翩翩少女桀骜不驯的模样。
他怔怔地晃了神,都没听见祝卿好不满的呢喃声。
面对裴兆勋的无动于衷,祝卿好一时间有了些许小情绪,或许是因为日头三杆,一个正二品的官员,居然疏忽职守,简直无组织无纪律。又或许是因为他出乎意料的举动打乱了她的计划,害她不得不重新规划。又或许是因为气恼昨晚自己居然被他牵着走了,只因为那坛酒。
一想到这里,她不得不出言讽刺一下:“裴将军,真是好雅兴,如此美酒竟也舍得。”
下一秒,裴兆勋又从树下拿出一坛递给她,这个举动很难不让祝卿好无语。她一脸不可置信地接过酒,然后继续说道:“莫非是赔礼?”
要不怎么说裴兆勋能成为忠臣呢,愚忠的另一重表现就是听不懂人话。祝卿好不得不怀疑他这些年身在官场一定吃了不少亏,才会每每出征都会选择迂回战术。这句莫须有的问话真的能让他赔礼道歉,此刻心里的怒火飙升,祝卿好却只能化作一口无奈吐出,她看向眼前人,无奈转而变成自嘲。
他此刻的“对不起”让她倍感耻辱,可她能做什么呢,她还不能轻举妄动,起身欲走。
“神医留步,此地离相府有段脚程,是在下失礼在先,请容在下送行。”
祝卿好没有拒绝,只是侧目斜视的瞬间,让裴兆勋心里的疑惑重新生根发芽。世间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吗,没有血亲的联系,却能生的如此无二。
只此一匹马,裴兆勋只得以脚程护送,这一幕让祝卿好想起从前。若是裴兆勋一直安分守一,他们祝家一如从前,必然不会走到如此田地。为何如此恨他,他不过也是随波逐流之辈,偏偏,偏偏兄长从前最是重用他,而他也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一想到这,祝卿好手中的缰绳不由的勒紧,马儿也因此走的更为迅速。明显能感受到马儿变化的裴兆勋却没有当回事,他右手轻轻抚摸着马儿,然后看了眼天色,脚步快速变更,速度加快。许是昨夜的好眠,今早他起身的时候,明显觉得轻松了不少。
他偶尔瞥一眼马背上的祝卿好,放旁人眼里,一个大将军居然为人牵引马匹,传出去真叫人笑话。他却是不在意,这一幕让他置身于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