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2章(中)(2 / 2)煦仁纪要首页

“……”他摇摇头,缓缓坐回位子上,木然盯着酒壶上“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句开口:“小人是见过三人,对得上描述。只是想问,这船夫是在何时见到的?在印象里,其中年青些的那个应是左耳有缺。”为了确认,他往空中比对了一下,想象那人在自己对面说话的样子。

酒家里又重归寂静。孙善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空气里,左手摩挲着酒碗的边缘,若有所思。他回头问了下属几句,转过来正色说道:“船夫是在向下跳时,从倒影里看到的——如此想来,小友所描述的应更接近一些。容孙某再多嘴几句,小友是在何处见到这三人?是否知道他们要往哪去,也方便我们通知邻县提前做好防备。”

周澍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几碟下酒菜推回孙善道那边:“从庆熙出发,行至此处;现要往婺州走。”

几人正要起身往外,却又被周澍叫住,早就不耐烦的那个转过头来斥责道:“做人也别太贪心不足,孙大人早给你付了一顿饭钱——”

“小人非为报酬。”周澍冷冷地打断他的妄加猜测,“虽不是青门附近人氏,但小人对此地风土也并非一无所知。那三人虽家乡在婺州,但生在丘陵地带,算不上凫水的好手,更不用说在失了船夫的情况下,不出十里必将翻船。那船夫对此必然是比我了解的多,然而他向诸位隐瞒,不知是刻意还是慌乱之下混淆左右,在小人看来有些可疑。几位若是想知道结果,遣个人好生看着那船夫这几日的去处,应该能有所收获。”周澍将自己快要失水完的萝卜干吃完,喝掉了最后一滴薄酒,顺势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孙善道恭敬地拱手作揖——他已许久没有如此行礼过。

“孙大人的好意,小人心领了,只是现今也不见得能出结果,还请大人自己享用。”

言罢,他将自己的粗布衣服收拾好,卷起袖口,掀起帘子,径直走了出去。

四日后,青门。

周澍又在这里停留了一会。那件事之后,酒家的老板应是从孙县令那儿得了什么口讯,对他格外客气。尽管周澍死死坚持要付钱,但在上菜的时候总是额外送盘小菜,有时是盐水花生,有时是地瓜条,有时甚至能有几片薄薄的腊肉——尽管味道相当平庸。周澍拗不过,只能在走的时候往那小孩手里塞几块饴糖,权当抵了那小菜的费用。天色渐晚,天边像火烧似的,在青山连绵之后蒸腾出一条红橙交错的锦带。老狗被拴在了酒家门外,目光浑浊地盯着来往稀少的行人,或许是被日色烤的没什么力气,就连叫声也呜咽着拖长。酒家褪了色的旗子歪斜在一边,偶尔被微风撩动一下;帘子应是刚被拆下来洗过,只是很快穗子又被酒渍和油污黏成一团团,里面的摆设仍然是那几样,唯一不同的大约是那长凳歪斜的角度。桌面闪着抹布刚抹过的水光,几盘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随意地叠在一块,等着人来收走。

周澍抹了把脸上沁出的汗,然后点了十枚铜板铺在柜台前:“来碗酒,一碟萝卜干。”

他这几日到处找地方打短工,只是自己终究是读书人的身量,能做的很少;最近到了一伙纤夫,也是顺道来找短工挣点,自然是竞争不过,唯一的优势应该是不会干活干到半途先去找女人快活消遣一番。他打算几日后水涨些,坐船往外走走,身上没什么要带的也算是减轻压力。老板给他端菜上桌,这次送了盘水煮毛豆,绿油油的,看着很是清爽。周澍还没动几筷,帘子突然被掀开,外面的日光照进幽暗的酒馆里,让他一时恍了神,眯着眼看了一会才看出来人是几日前的榛陵县县令孙善道。此时,他脸上半是惊讶半是欣喜,直直地往周澍那个角落走来。

“小友果真料事如神!那船夫今日被我们发现独自一人往鳖沙口去,跟着他果然寻到了那三人被冲上岸的尸体,另有一些没沉江底的财物,也统统找回来了。”他顿了顿,继续道:“那船夫只承认了自己想独吞,但并未承认谋害县丞一事。”

周澍给他倒了一碗酒,并没有提出什么新鲜的意见。榛陵县城离这里有好些路,看对方的样子,为了寻他一路过来,总会犯口渴。他本来就不认为船夫会参与到这个谋财害命的活动里去,毕竟那三人是外地人,而他日日要在榛陵县的江上讨日子,要抢也不可能对官老爷动手。但这船翻了之后,他去捡拾掉下来的东西,倒是非常有可能——他早些时候提醒,正是猜到船夫会利用自己对水流和地形的了解去蹲点拍上岸的地方。孙善道没有多想,一饮而尽,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腰间解下一束铜钱。

“正想起要谢谢小友——这里是两百文,其中一百是官府里为这事悬赏的,另一百、”言及至此,孙县令忽的有些哽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压低的声音:“已故的李兄,他家里人费尽心思攒了这么多,为的是能尽早把这案子破了。小友且收下罢。”

对方又恢复了自若的神态。周澍看向对方眼中,停了片刻,只是收下了其中的一半,将另一半晾在原处。孙善道面露难色:“这……李夫人特意叮嘱,必须要交到恩人手里,小友这样,我们无法交差啊。”他又将那一串钱往周澍面前推,很认真地摇头。

周澍将嘴里嚼着的萝卜干吞下去,又灌了一口酒:“孙大人,我收的正是李夫人的那一份——余下的,”他直视对方的眼睛,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孙大人应当可以自行支配这府衙里的赏金罢,比如修缮工程,比如安抚家属等。”

孙善道像是被点醒一般,急忙点头认同,刚问店家要了双筷子,忽的又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转身对着周澍正襟危坐。

“孙某突然想起,还没过问小友的名字,能否有幸知道?”

周澍拿着酒碗的手悬在空中,他没喝,只是轻轻放在桌上,没溅出一滴。

“婺州余渚人氏,姓周,名澍,字时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