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2章(下)(1 / 2)煦仁纪要首页

出乎意料的,孙善道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讶,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左手轻轻摩挲着碗沿。

“孙大人早就料到了?”周澍问道。前些时候他之所以不愿意提供姓名,正是对他罪人的身份有所顾虑,担忧会影响官府对案情的判断。彼时,他并不相信榛陵县的县令能做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的训诫。但如今孙善道的表现,确实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在思考的间隙里,孙善道起身又要了一坛酒,落座时仍是一副琢磨不透的表情。

“并非料到……”对方终于开口了,眼中有些复杂,“……可以说,这是孙某最坏的猜测。那三人从庆熙过来,如今又急于返乡,是先前流徙的一行人没跑了——小友看着不像本地人,对那几人的行踪又如此熟习,可以说多半也在被流放的队列中。只是那日在酒家,孙某觉得小友与周围格格不入,与你搭话,又引《论语》来试探孙某……今春科举一事闹得太大,很难不往那方面猜测。”

这次换作周澍不知如何措辞是好,因而他只是往有些空落落的肚子里又灌下一大碗酒——本是掺了不少水的清液如今却仿佛滚烫非凡,刺痛般灼烧着他的喉管。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酒馆里还留着几点昏黄的灯光;几日前的纤夫或许又踏上了他们与恶鲛搏斗的行程,三三两两的客人散落在店中的角落里;老狗又睡在一旁打着倦怠的呼噜,店家在后厨,那小孩不知从哪里拣了几束狗尾巴草,正拿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黑狗不那么湿润的鼻子。但他不打算让对方难堪太久,因而——

——“明日——”周澍才吐出了两个字,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因为他们几乎同时说了同样的话。

随即,两人相视而笑,打破了那凝结成块糕的寂静。周澍更是支不过气来,多半是因为殿试以来太久没能自如地放声大笑,压抑太长时间了,从外人看来反而颇有些傻乐的样子。等两人都笑得差不多,孙善道才继续说道:“明日小友若有意,可亲自到榛陵县衙来一趟,稍作休整。而今县丞一位空缺,乡里又不见得有合适的人选能胜任诸如春秋二祭亚献一事,故几日前孙某修书给了帛州知州,求得他对外来士子任这一职务的赐示,不日应有答复。当然,”孙善道扬觯,向周澍示意,“这还要取决于小友自己的想法。榛陵四周皆山,山壁片削,犬牙错入,实为穷僻之城,鲜有车马之资,命官惟恐避之而不及。小友若无志于此,孙某自然不会强求;哪怕有志于此,还要待帛州定夺。”

周澍听罢,慎重地点头表示知会,举碗杜举而尽。他有些醉意,索性斜撑着问对面:“孙大人不担心我是伪善以谋求职位?”

孙善道提箸的手愣了一下,松快地摇头:“饶是传言怎么说,小友毕竟是当今天子亲点的状元,如今蓄意接近孙某小小县令,以图谋更低一级的职位,那还真称不上是‘伪’善。”顺势往嘴里扔了几粒毛豆。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可以用来宽解,他又补充:“虽说名头是朝廷命官,但正如孙某前面说的,不少人待命也不愿来此边荒之地。榛陵前一任县尉原是本地的屠户,主簿是正历年间落榜的书生,实有参差。”他抬手在空中做了个小人登梯的手势,“至于从榛陵县升上去的——”小人原地打转了一会,随即又掉了下去,“那更是少之又少,可以忽略罢。”

他的手势又把周澍逗笑了,差点因噎着而咳嗽:“那孙大人又如何?”他想孙善道应是什么私学的先生之流。

“是正历四十四年的进士。”

“那——”周澍本要脱口而出“为何到此地为官”的疑问,随即又想到这样以小人之心揣度未免太过无礼,便接了一个“冒犯,冒犯”来打圆场。但孙善道似乎并未在意过多,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几日前县里到了个走摊算命的先生,衙内的差役替我出门卜了一卦,只说是不日会逢贵人——想来应是小友了。孙某料想,这科场舞弊本为死罪,小友却先是获皇后娘娘亲自求情,又逢五月圣上天寿节大赦,命中应是有吉人眷顾,不该绝于此。”孙善道仔细打量着他,压低了声音,“孙某向来听闻,当今圣上不喜后宫干政,惟恐步了西汉成、元两帝的后路,皇后吴氏更是深谙此理。不知为何,偏生在小友受刑一事上如此张扬,圣上更是欣然接受,而没有半点外戚干政的怀疑。”

周澍怔怔地听着,寻了一个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方式来回答:“孙大人抬举了。吴皇后有长孙之才,陛下也欣为唐宗之意,仅此而已。没想到孙大人处江湖之远,仍是心忧其君,实在难得。”对方是把他当成什么有背景的王孙子弟来历练?抑或是宣宗确有存护之意?如此细细推算,煦仁元年时刚有一次大赦,此次通天节未必见得要披泽万民,可这时间就是凑得那么巧。可惜他在京城时,一心扑在准备策试上,对所谓宫中之事是一概不知,后被柳晔一事扰乱心神,也未曾对吴皇后的为人有所了解。

“孙某这是‘当局称迷,旁观见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