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9章(上)(2 / 2)煦仁纪要首页

“回陛下,”周澍咽了口唾沫,仿佛这样可以润嗓,“婺州余渚人。”

短暂的沉默。周澍大概能料到其中的原由:方才李甫应当已经应答过,新科一甲中有两人乡贯相同,实为罕见。但对方没有让他尴尬太长时间,只是按流程继续下去:

“家中长辈如何?”

“回陛下,家父讳璋,尝为余渚县尉;家公讳衡,太翁讳立文,未有官秩。”他的父亲曾任余渚县尉,看似在乡里有一定的话语权,但实际上终其一生也只做到了这个位置,早早在任上去世了。家中三代也没有担任要职的,之前倒是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翻出过一块雕花的桌案,想来祖上应该也是阔过的,但谁不是呢?

周澍看见宣宗点了点头,按常理,下一个应是问年甲,最后是同方。但他分明听见问的是“你在策论中写到——”宣宗拿起手中的试卷,展开,抬头问他,似乎是了然于心:“‘人君临驭宇内,就功成名,亦有术也。夫天下长者群英,问其贤良之士而师事之,求其好掩人之美而扬人之丑者而参验之。所谓幽莠之幼,惽惽似禾;骊牛之黄,蒙蒙似虎;白骨离离,闇愚疑象;武夫皟皟,驽钝类玉。恭惟皇帝陛下,睿相穆仪,视通若神,当明审之。先师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陛下如是饬己,得聋于官乎?如是知贤才,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非特就功成名而已。’然朕且问你,常恐倚身迂心,孜孜矻矻,修束而不知已,仍有‘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之感,何为?”

周澍一边听,一边在脑中构思回答。他紧抿双唇,方想好第一面,忽然身后大肆骚动起来,一个身披重甲的禁军急趋上殿,霎时跪在宣宗面前高声喊道:“请陛下恕小人冲撞死罪!”

周澍不知发生了什么,侧身给皇帝让出直视的空间。宣宗显然也极度困惑,但他放下手中的文卷,起身问道:“发生何事,先扼要说来,再视情况治你冒犯的罪。”

那人匆忙应道:“是。方才殿前有一士子,大声嚷着‘新科状元会试舞弊考场,贿赂考官’等不通轻重的妄言,从队伍里冲了出来要面见陛下您。殿前司二人将他拦下,没想到他似是着了疯魔一般,刀刃无眼,恐怕要伤人,特向陛下报告。”字眼像滚珠一般飞速蹦出来,等众人厘清事情大概,一道道或疑惑或震惊或嫉恶的目光向他射来,李甫更是面色惨白。

宣宗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所有话:“卸去所有可能行刺的器具,让那两人押他上来。朕亲自审问。”

前来报告的人见宣宗并未提及治罪的事情,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与宣宗示意后让殿外在岗的侍卫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不一会,两人押着一个举子上来,不知是刚才的扭打所致,他发髻半散,丢了一只鞋,目眦欲裂地看向周澍,嘴里好像在叽里咕噜地咒骂着,即使两侧禁军反复提醒也不停下来。宣宗听见这些污言秽语的片段,紧皱起眉头,直直起身下阶来,拔剑指向那个举子。

“朕破例放你上殿,不是听你在此亵渎列祖列宗。命你当即说出缘由,保证无一句虚言。”他的声音异常冷峻,甚于刀锋上闪过的寒光。众人此时敢肯定,他们天子的佩剑绝非文人的装饰品。

那人抹了一把脸,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大声喊着:“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但御剑并未收回,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小人崔文光,也是婺州余渚人氏,与周澍、李甫是同乡。今年腊月,周澍与小人一起,凑够金银财宝一箱,赂赠会试主考官宋茂宋大人,并以试卷中‘王’字旁改写为‘玉’为号——这事李公子也是知道的。小人得过会试,周澍则被点为会元。然浑浑噩噩,常恐事情败露,心有芥蒂,今日发榜,自觉有辱天家森严,故决意自首;但周澍与考官相勾结,小人恐此事被掩盖,只能采取这种方式,向陛下直陈!”他越说越激动,到后面似乎招了邪祟,要往宣宗的佩剑上撞去,被一旁人急忙拉住,鬼哭狼嚎之声充斥着整座庙堂。

周围人听了大惊失色,先不论真假,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超出了理解与承受的范围。宣宗践祚之后的第一届科举的一甲第一名,在皇帝授命当天被同乡检举会试作弊,任谁都无法想象这是可能发生的。文成殿的寂静已经被他的叫嚷打破,即使是皇权威严此时也压不住窃窃私语的讨论声,周澍呆立在原地,极度难以置信。每当发生过于出乎他的想象的事,周澍总会有一种不实感,仿佛他是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中的一个,而非自己是被指责——或者说被平白无故诬蔑为作弊的对象。但他知道宣宗在观察自己,任何慌乱都有可能被察觉,影响最后的决议,所以他只是闭上眼睛,愈发挺直了脊背。

忽然传来一声惊呼,近似于恐慌的尖叫,震得他耳鼓膜生疼。他睁开眼睛,发现人群猛的退散开来,先是看到丹墀之上一滩血迹,接着是崔文光倒在立柱前,划出一道刺眼的血痕——在他闭眼的须臾间,那个举子竟然装作顺从的样子让禁军卸了力气,然后发疯似的冲向大殿的柱子,以头抢之。场面之骇人,一旁最近的官员直接晕厥过去,就连侍卫冲进来都没办法维持秩序——这一切鲜血淋漓都发生在景宣宗的眼皮底下,在一刹那之间。

像是溺水之人被扼住了咽喉,恐惧像水一样从脚底不远处的血迹处漫上来,周澍甚至除了气音发不出任何声音;无论看向任何角落都是一片狼藉,他抓着自己衣服的布料,手心沁出汗来。所有人都看向宣宗,寄希望于他们的皇帝能够出面处理这超出认知的混乱。

宣宗缓缓将剑收回刀鞘,剑格与之碰撞出一声清亮的金属声,在芜杂低乱的人声中尤其突出。人们怔在原地。

“立刻请御医过来,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这是第一句话。

在等待医生赶来的间隙,宣宗将目光投向周澍,以一种要剥去皮肉直视神形的眼神。“说说你对这件事的认知。”

“回陛下,”周澍用上了方才策对时的语气,来使自己镇定下来,“臣,恪遵功令,从未做过贪赃坏法,行私用贿之事;虽与崔文光同乡,却只在文会上偶见过一面,何谈共同贿赂。愿陛下明察此事,洞观狡猾不道之人诬诉。”他并未抱有被当场宽恕的想法,即使他的文章是皇帝亲自选拔出来的。这次科举对于景宣宗的政治构想来说过于重要;而科举舞弊并因此获利这个“假想的事实”,足以颠覆平民百姓对这个长期建立的中央人才选拔制度的信任:没有任何草率对待的余地。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他自己的立场,仅此而已。

果不其然,宣宗只是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走,不发一言。此时御医已经到了,但显而易见,崔文光已经死的比坊市上卖的鱼还要彻底,完全断气了。在禁军的安排下,不少方才在殿内的闲杂人士被引走,留下那个举子的尸体横在原地,血迹已经干了不少,呈现一种令人作呕的紫红色。李冠之作为同样被崔文光提到的“知情不报”的包庇者,也留在原地,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嘴唇紧闭着,苍白的惊人。宣宗听了御医的结果,罕见的出现了一丝情绪波动——厌烦,或许还夹杂着恼怒。

“此案交由大理寺侦审,刑部复核;宋茂一事,由御史台纠察;押周澍,李甫二人下去,听候安排。”

这是周澍在文成殿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作为煦仁二年进士科——景宣宗登基后的首场科举——状元的身份,维持了半个时辰多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