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仁二年)四月初五辛未,诏:‘昔汉高下求贤诏,武帝求茂才异等,故汉祚百年而不移;后唐太宗屈己而从谏,任贤使能,致贞观盛世。夫天下才俊,不可尽为搜罗;科举之设,本待贤德。访闻浮薄之辈,扇(煽动,煽惑)为朋党,为之关节(指行贿请托);永言败俗,深用兴怀。……’”
——《景史·宣宗一》
煦仁二年,三月,庆熙宫室,文成殿前庭。
几日前被召进正殿参加揆选,周澍等人第一次在画像之外见到宣宗的面容。天家威严之下,他仍觉得新皇比想象中还要年轻些。自黎明的第一缕朝阳掠过铺陈的琉璃瓦,越过沉默矗立着的朱红宫墙,照在他身上,点名、散卷、赞拜、行礼、制策,到日暮西沉,古往今来多少读书人千盼万盼的殿试,如今回想起来,也不过短短一日之间。只是在行礼时,周澍冒着大不韪,从余光中多看了景宣宗一眼。他不知究竟是自己从小到大读的圣贤书有所纰漏,抑或是自己对“清明太平”这几个字有所误解,以致圣上倚重,朝中望臣,京华名门一夕无故猝死,人人皆知有内幕的情况下,三部并审最终给出的结果如此草率。那天子坐享万民之泽,究竟做了什么?官宦尚且如此,百姓又将何安?
只是文先生早已耳提面命地叮嘱他不知多少次,作应试的科举文章切记落了尖酸怨怼之下流;因而无论心中存有多少不解,他也竭力避免流露在策论中,然而今日在正殿外等候发榜,心中自然是忐忑。即使抛开一切无关的因素,殿试作为科举到仕宦的最后一步,说不在乎大抵是一种矫造的掩饰。周澍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林家的回信仍然夹在内衫里,贴着竟生出几分炙热。
清晨的寒风穿梭在殿前静候的士子之间,衣襟微动。
忽然,像石子投入幽滩,一圈圈由里到外散开起伏的涟漪,那些方才像金人一般笔直站立着的快行一排排,一个个地动起来,高声宣唤着姓名:
——
“一甲第三,李甫。”
声音在殿前此起彼伏地响起,即使今日站了许多人,与偌大的方圜天地相比,仍显得空旷而阔远。他们将这个喜讯,这个幸运儿的名字带给在场所有人。听到熟悉的字眼,周澍先是一惊,随后又在心中暗暗为友人贺喜。因会试次第,周澍站在士子的队列最前,接受着众人目光的审视,断不敢轻举妄动。但从后方传来细微衣料摩挲的响声来看,应是有按捺不住好奇心之辈在左右打量,迫切地想知道今科探花究竟是何许人士。
周澍深吸了一口气,压一压心中锣鼓喧天。
宣唤数次之后,熟悉的身影应名而出,徐趋入殿。宣宗临轩唱第,应是到了前一位。
——
“一甲第二,白克昌。”
陌生的名字,但流程却完全相同。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宣宗本身,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们知道不久之后,新科状元将会诞生在他们之中。这个称号本身就是一种沉甸甸的荣誉,甚至无需多言在取得之后接踵而至,纷复繁多的优宠与厚遇。偏生在这个时候,周澍忽然开始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在策论的时候引《周易》有了谬误,本来眼前清晰的字迹刹那间又模糊起来,挤破脑袋也不知所以然。
快行又动起来了,朝他们走来。
声音似乎是破空而来。
——
“一甲第一,周澍!”
他自己都不确定这是否是回声还是快行们次第宣唤的声音,重重叠叠,像古寺晨起时铆足劲的撞钟,震耳欲聋。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在第一次听清自己的姓名奇迹般地出现在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所处的地方、这个国家的政治中枢,他几乎就要迈开步子上前去。但终是顿住了,前人那“放荡思无涯”的心境换到他自己身上,或许还应再等待几个时辰。一路上众人皆笑脸相迎,将他引进庆熙宫室的正殿中,先前的李甫、白克昌二人侧身立在两旁,中间空出一个位置。
他与宣宗短暂的对视了一眼,随后微微低下头去,等待扣问。
“我朝新科状元,周澍,何许人氏?”并不出乎他的预料,宣宗声如洪钟,不像深宫妇人之手扶养长大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