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仁元年)九月,诏:知贡举及发解试官,更不得乞上殿及进呈题目。并令门辞,差官伴入院宿。”
——《景史·宣宗一》
煦仁元年九月,婺州海安。
从余渚至海安大约有半日的行程,冠之和伯峨走得早些,去提前熟识环境。周澍和母亲拜别,上了很久没坐的平板车,惦记着不日就要举行的解试。在启常先生那处姑且算是学了几个月,除了一开始的风波以外,同窗也相对和睦。母亲托人告诉他,家中一切安好,几个伯舅都得了好收成,他还新添了一个表弟,他母亲也受了不少亲戚的接济,给他寄去几件冬天里能穿的棉衣。看起来像是拆了他小时候的衣裳拼起来的,但能御寒,针脚也体面,就足够了。
启常先生相当器重他的文章,只是常说他文辞太尖利,恐怕会惹得一些考官不喜。周澍表明上答应下来,只是觉得前朝正是盛行这种尸位素餐,不做不错的风气,才会害的人手冗余,事多芜杂,背地里行外甥打灯笼——照旧的文风。启常先生也惜才,恐强压下来要折了他的文气,到后面口头上唠叨两句就算数。银发苍苍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如今自己种菜打发闲时,知道他家境不好,总让他带几根萝卜、一把芥菜或者一茎黄瓜回去加加餐,周澍自然是感激不尽。只是第一次接过去的时候,先生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未足与议也”,周澍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这是在考上句“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被当头敲了一戒尺,罚抄也少不了,惹得他相当无奈。
三个月的相处下来,几位同窗的习性他大致了解。顺着“旧邻”的情分,他和沈,李二人素日里来往的密一些,或是月下吟赋作对,或是花前把酒言欢,只是仍不敢大手大脚地花钱,怕到时要找借口问母亲要。沈伯峨是沈家的独生儿子,他父亲在朝廷里做京官,他也希望能承家业。只是先天身体不好,几个弟弟都夭折了,才思像暴雨时被堵住的沟渠一般滞涩,纵是看再多的书,先生也只是摇摇头。他去年名落孙山,今年据说家里下了血本,才让启常先生答应收下来。恐怕还是因为沈氏淳厚,在乡里的名声也清白,要不然千金万两也是断断送不进的。相对而言,李冠之就有天赋些。冠之是家里的老二,长兄有为,和他还有伯峨不一样,没有家庭负担。平日里闲散自在,虽说没什么斗鸡的纨绔恶习,但也没什么异常上进的动力,吟的是小谢“山水含清晖”,推重的是五柳先生归去来兮。
那种生活,问周澍向往吗?每每读到,心中未免有所触动,只是现实仍直愣愣地摆在眼前。离了私塾,在其他乡人的眼里,他仍然是可怜见的没了父亲的孤儿,是家境窘迫的无名学生,是有那么半些个写字功夫的文化人,但他并不满足于此。总有一日,他常常想,整个婺州,甚至整个国家终将知道他的名字。先贤说的三不朽,如今他空长二十年岁,再蹉跎自己,怕是要步他父亲的后尘,令母亲蒙羞。
周澍受着一路颠簸。他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虽然做的家务很少,但真到要紧关头,上山挖菜打猪草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但车轮碾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发出的枯燥声音,被驴踢开的碎石子噼啪乱响,有时还会突然溅到他脸上,都让人感到疲惫。因为是家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他二舅自告奋勇的来送他,寒暄两句之后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有无边的沉默。周澍扶着车身,这平板车是几个亲戚互相借着赶集的,刚载过收好的白菜,因而几片烂了的菜叶还粘在底板上,给他的衣服都惹了一身味道。
他盯着手上快被他捏烂的那一封信,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