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他习飞时不慎跌落在尧光山半山腰,灵力尽失,幸得遇见金瞳带着天泽在尧光山一带布雨,才将奄奄一息的他救回。
那个时候,他一心求死,遂忍着剧痛勉力道:“我不过一介妖灵,除了这具形容枯槁的皮囊,一无所有,何苦这般救我?”玄陵别过脸去,不敢正眼看一眼衣衫华美、法相庄严的金瞳。他自知自己不过一介妖灵,在上等神族眼里命如草芥,若没有可利用的价值,她大可对他置之不理。
“莫要让我这肮脏的身体弄脏了殿下的锦衣华服。”玄陵抗拒地又往一边挪了挪。
金瞳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年却不假思索地托起他的下巴道:“你可莫要小看了你这副皮囊,你生得这么好看,就算今日我不救你,明日还是会有别的神族的仙子救你。”
“殿下说笑了,殿下法相庄严法力无边,怎会是贪图美色之人?”
“本殿下为何不能是贪图美色之人?这世间,美色愉悦人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贪图美色何错之有?”
“殿下沉迷美色,只是天下之大,多得是好看的男子可让殿下沉迷,何苦为难……为难一个将死之人。”
“想死?本殿下可不舍得让你死,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浪费了我这么多灵力、药材,你要是死了,我上哪儿去要赔偿啊?”金瞳说着,缓缓蹲下身子,睥睨着眼前的少年,轻轻道:“我会让你慢慢知道,你这副皮囊有多珍贵的。”
金瞳为了证明她说的话是对的,命手下几个侍童择了些上好的料子连夜赶制了几件衣服,翌日将玄陵精心打扮一番,去哪儿都带着他。不管去哪儿,都会引来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妖小仙在不远处偷偷看他,玄陵去哪儿他们也去哪儿。
刚开始的时候,玄陵还有些不自在,日子久了,也不把那些小妖小仙放在眼里了,反正看他是他们的事,他不会因此少一块肉更不会失了灵力。
“皮相这个东西嘛!实则用好了能当饭吃的。”金瞳信誓旦旦道,“甚至还能,当君王的。”
金瞳说这话的时候,正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一本古书,漫无目的地翻阅着。大殿内烛火通明,香炉里飘出的紫色的烟袅袅地升腾起来,窗棂外树影斑驳,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偶尔的几声鸟鸣打破这番寂静。隔着一块纱帘,她的脸在玄陵眼中若隐若现。
玄陵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自他跌落崖谷之后,他便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仿佛在这尘世间,他已孑然一身。翎羽的凋零预示着他已是将死之躯,死不过就是早晚的事。剩下的就是一个怎样死的问题了,轰轰烈烈地死还是悄无声息地死,这是他以为可以接受的两种死法。至于金瞳说的那些,他并不感兴趣,他更不会利用自己皮相获得活下去的机会。
“殿下心思单纯,莫要全信古书上说的,何况……何况,如此这般,并非玄陵所求,殿下聪颖宽厚,还望网开一面,还玄陵自由之身!”少年忧郁的神情里似乎隐含着一点悲伤。
金瞳听闻此话笑得花枝乱颤,拿过桌案上的一盅酒一饮而尽,徐步行至玄陵面前道:“想得美!”
面前的少年似乎去意已决,他阴郁的双眸中已然没有了鲜活的血色,但是金瞳还想竭力挽救他一次,想当初,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可是上天却让她活了过来,她才晓得活着是一件怎样难能可贵的事。如今面前的少年让她想起当初的自己,她如何忍心放任他自生自灭……
“不如,你当我的侍童,哪日我觉得你这救命之恩报得足够了,就放你走,如何?”
面前的少年双眸中有了亮光,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了。
“好!”
自那以后,金瞳便把玄陵时时带在身边,金瞳去哪儿玄陵就去哪儿,玄陵品性悟性极佳,很多事,一学即会,很快就能帮金瞳分担一些天庭下达的事务。
金瞳对他愈发地满意了,只是玄陵心里清楚,他本是将死之躯,如今的寿命也只剩下三百年,死是早晚的事。即使如今能成为瑶姬身边的弟子又如何,这一切终将在他死去的时候化为乌有。
天边的云是大朵大朵的紫色,几缕微弱的紫色的光从头顶照进来,斜斜地照在玄陵的面颊上,带着一种和煦的暖。
“来者何人,缘何而来?”
头顶响起深沉的说话声,玄陵抬头,才知自己已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西天佛祖脚下。
此地云雾缭绕,天地相接,四周围到处漂浮着云雾,脚下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浅水池子,那水位刚好漫过脚脖子,池中到处漂浮着各种颜色的莲花,寂静无声,可隐约还能听见一点流水声。
玄陵双脚刚踏入此地,便失了法术,脊背上一阵疼痛,连翅膀都露了出来。
佛祖如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伫立在玄陵面前,他面带沉静大气的微笑坐于莲花宝座上,身后金辉四溢。落座于两旁的十二金人形容祥和,形态各异,手上各执一法器。
“瑶池仙门弟子玄陵奉天君旨意携瑶池金莲供奉佛祖。”
七七四十九朵莲花临水则化作一个巨大的莲花花苞,花苞盛开,从里面跃出一条巨大瑰丽的锦鲤,锦鲤一跃而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有足足百丈高,它一跃入佛祖掌中,消散开去,汩汩白烟中,飞散出千千万万金凤翎,在天空中发出悦耳的如银铃般的声响。
混沌中一个声音道:“那一世她散尽修为仍化不了你通身的凶煞戾气,今世你还是带着那一丝尚未化解的凶煞戾气成为她的门下之徒,孽缘呐!孽缘呐!仙妖殊途,动心则乱,动情则淫!”
玄陵正看得出神,眼前的景象却如昙花一瞬般顷刻间化为虚无。
佛祖慈颜中带着微笑:“悟一切事为空相,念世间一切皆空。”
“谢佛祖,弟子会慢慢领悟其中的道理。”玄陵道。
“去吧,哪日你真参透其中之意,再来此处。”
翌日,窗前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玄陵独自坐于窗前思索着人生。
这时节,适逢菩提落叶的季节,紫霞殿门前早已落满了菩提叶,几个侍童竭力清扫着。
一个粉妆白衣的宫女打断了这番宁静。
这宫女就是天君身边的翎羽童子,此次前来是送了一份请帖。
金瞳在殿内接了旨,直至翎羽带着一行宫娥离开才示意玄陵进入殿内。
外面庭院的长廊尽头传来隐约的一股唱腔:“妙呀!这繁花似锦的园,这可怜的人儿,奴家去叫令姐来!小娘子诶,莫要误了这良辰美景……”
莫要误了这良辰美景,莫要误了这良辰美景。
玄陵抬头望向天上那些淡紫色的云雾,这歌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玄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这里隐隐作痛着,似有着一道深刻的伤口,只要稍用力按,那痛感就会像被万千虫蚁啃咬般疼痛。这剜心之痛自他五百年前跌落崖谷之后就反复地发作,也不知是前世种下了什么因果还是今世得了什么机缘,常常在某个时间将他折磨得不轻。
悬在屋檐下的那只风铃随风摇曳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同远处的歌声一起萦绕在紫霞殿的上空。
玄陵听着这歌声出神,连天泽进来都不曾察觉。天泽一拳头“砸”在玄陵的肩上,吓得玄陵从遐想中清醒过来。
“你这趟西行如何?得了什么偈语没有?”
“佛祖把金莲变幻成许多相,又告知我‘悟一切事为空相,念世间一切皆空’的道理,只可惜我悟性不佳,还未真正参透其中之意。”
“佛祖给你看那些相的时候,你不曾有魔怔?”天泽继续追问。
玄陵想起来那个在混沌中听见的声音,本想说起来,却迟疑了片刻,道:“没有。”
“那便好,此行圆满。”天泽舒心地笑着说道。
“若是魔怔,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前世种下的因果今世还未了结,通常不是什么好的因果。”天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