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自己猜的没有错,里长知道已经有过病例,但是隐藏了起来,身为医者的姚姜估计也被里长告诫,甚至她在祭典之日也不出门是里长的授意,为了避免秘密泄露?那个最初的染病者究竟是谁?
子方怀中抱着赵政,黄麻所制的粗糙面料丝毫挡不住雨水,他整个人就像被泡在水里——身体的感觉如此熟悉,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胶囊之中,全身浸泡在蓝绿色的粘稠溶液之中——
他强迫自己掐断这缕不知名的思绪,对抗着冲上来的村民,他借着面前青年的肩膀,腾上半空,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祭坛正中,脚底踩着被烧裂的漆黑木块,雨水浸没脚踝,模糊的天幕上雷光时显。
子方擦了擦糊在脸上的雨水,看向四周涌上来的黑压压一片村民,他闭上眼睛,突然吟唱起昨日祭典上里长口中的祭歌,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际,先是盘桓在云山之巅,然后缓缓在山谷里荡起悠悠的回声。
回忆着昨天所听到的旋律,子方几乎原模原样的复制出来,村民们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歌声中停下了,骚乱和吵闹的声音在霎那间消失在暴雨之中,人们怔怔地看着在雨中引吭的外来少年,耳畔呼啸的风雨仍在继续。
诡异的几分钟静默之后,疑惑、恐惧重新向村民们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唱……”
“山神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这是神意?”
里长竭力隐藏眼里的惊疑:“你究竟是谁?怎么会我们的神乐?”
“我兄弟二人并无冒犯山神之意,”子方声音带上了嘶哑,但仍旧坚定:“里长,请告诉大家实情,究竟为什么要杀我们?”
“外来者会引来灾祸,我没有听从先祖的教诲,让你们留在这里,这就是实情。可是你……”
从开始到现在,里长似乎一直在强调他们外来者的身份,但是这病症绝非他们所带来。
子方回想着里长的声讨,“你们这些外来者……”,“这些”?难道还有其他人?
“您难道还见过其他外来人?”子方问道,里长骤然变了脸色,看来确实是这样:“您如此防范外来者,岂不知您的先祖同样外来到此,何以山神没有降罪?”
一个猜测在脑中成形,他接着道:“如果是上一个外来者带来的神罚,为什么要归罪于我们?”
“我先祖历来崇敬神灵,当然与你们不同……归根结底,灾祸是你们这些人带来的,若非我当初心慈,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底下一片喧哗,猜测和疑惑的声音逐渐在人群中四起。
“他说的是对的,里长,把事情告诉大家吧。”人群之后,宋乙扶着仍旧戴着面罩的姚姜,暴雨如瀑,人群为医者让开了一条道路,里长试图阻止她开口,片刻后却又放弃了。
“在半月之前,我上山采药时,曾偶遇一名外来者。”姚姜面色仍然冷静,声线平稳:“那是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但是他昏倒在地,看起来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和宋乙哥哥把他带了回去。他似乎是染上了怪病,一直在发烧——是的,那是和孩子们一样的病。”
“我刚开始不知道如何治疗,那人昏睡了几天都没有醒过来,我们就把事情告诉了里长。然后我们才知道,村子里几百年来没有过外来人的原因。”
自从定居于此,刚开始是为了防范周王的追击,封住所有进山道路,后来日子逐渐平静,也有过一两个打猎者或者樵夫偶然进来,但是没有发生什么灾祸,当时的里长没有继续遵从祖先的传统,让外来者进入又返回。
可是突然有一天,也是一个重伤的士兵从不知名的小路闯入这世外山村,不同的是,他仍然清醒着,把打扮奇怪的村民误认为是敌国人,于是他用锋利的兵刃杀死了几个手无寸铁的村民,他也力竭而死。
但是村子里面很快就传开了一种不知名的疾病,人们莫名其妙地发烧、皮肤溃烂,死神梦魇一般笼罩着整个山村,一半以上的人在这之中死去,田地荒芜,幸存者又经历了饥荒和严寒,几乎开始吃掉自己的同类——
自此之后,历任里长都被上一任告诫:不要放过外来者,他们不是山神的子民。夜巡人也在那时候开始出现,每当遇到外来者,他们就会被用藤条捆起来,活埋在深山里,一条条进入的道路被人们堵住,山里的人也出不去——
曾经惨痛的历史,即使刻在最坚硬的青石之上,被风雨不断磨蚀之后,也终于成了遥远的记忆,不再被人们提起。
但是当那个外来的士兵又一次闯入时,记忆的残影再度浮现,恐惧像梦魇中的呜咽,几乎要扼住里长的呼吸。
当那个士兵苏醒之时,发现自己被一圈圈绿色的藤蔓牢牢困住,躺着深坑里,头顶洒下黝黑的泥土。
他奋力挣扎着,口中骂着一串难听的脏话,里长犹豫片刻,用挖土的农具砸上他的脑袋,士兵在不知名的山林深处终结了生命。
可是灾厄就像预定般走上它原先的轨迹,不久之后,村里出现了第一个发烧的病人,那是一个刚刚满周岁的孩子,身上显现着和那士兵一样的症状——发烧、昏迷不醒,当姚姜告诉里长这一足以让人惊悚的事件之时,神罚的阴影瞬间闯入里长的脑海。
他决定把祭典提前几天,而赵政和子方这两个外来者又突兀地接连出现——只是孩子,身上没有任何症状,里长心想,赵政已然昏倒,他本可以悄无声息地把这孩子关起来,祭典之后再处置,但子方的出现却让事情不受控制起来……
祭典之前最好不要杀生,反正只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应该不会有危险。直到祭典上的凶兆显现,自己又在去见山神的路上晕倒,里长惊疑自己可能已经惹怒的神灵,放纵两个外来人,也染上了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