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侧身引路。待三人走下云台,厢车早又慢慢悠悠地靠近,停在阶前打开门。三人对面坐定,厢车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继续往前。靠着另一侧山石,半个车厢悬空在路外,全凭婍丽以清气抬着行了不远,在怪石嶙峋的崖壁中找到一条山缝,勉强挤着钻了进去。
狭道内天光大少,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左右磐石压在车身与玻璃窗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若非车辆还在行走,岩石隐约有些晦暗变化,和清真快辨不明道路与云山远近。就在这方纯白困得人压抑头晕时,直插云霄的峰峦突然显现颓势,霎时倒在旷野里。被截断的视线豁然开朗,随着花草缤纷朝天地铺开。
为避让往界桥主路,婍丽绕道丙丁公庭,从人影寥落的楼宇间穿过。经由一道巨大的半月拱门后,沿着外墙向东驶去。和清看着迎面来的人群车辆,行动繁忙迅疾,源源不断,运送的石制物通体凿刻纹路以金属浇填,一时若有所思。
只少顷,丙丁公庭便被彻底甩在身后。厢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再驶出稍远些,向北拐进一条小径。地势在此忽然又有了微弱起伏,鼓起一处小山包来,伸出缓坡迎众人入内,直引到山坳中的一栋八角楼前。这是一幢木制楼宇,高扬的飞檐下悬着块金漆匾额,端正书题“光一阁”。四面朱漆彩绘,画栋雕梁。鲜亮的色泽却宛如沾染一层暮光,蹚过岁月而来,披着旅途遗落的余辉。
厢车缓缓停至台下。婍丽立在车旁,微笑望着二人道:“先生正在等二位,请。”说着侧身引路,并不与他们一道上前。
光一阁的大门应声打开,门内仿佛满溢着晓雾霞光,将屋内景色都遮去。和清同明雨对视一眼,向婍丽道了谢,先后进入楼中。大门随即缓缓合上。
天界没有太阳,炽烈骄阳仍从四面八方的雕窗奔涌进来,把屋内照得明媚崭新。一切好似在阳光下透明,穿过木头能看见流淌其中的纹络,透过薄釉能看见细腻玲珑的瓷胚。万物都像与阳光借了件金衣,毛茸茸的熠熠生辉。
极高的屋顶映得八角楼内更加深远,镂花阔窗下各式精美瓷瓶摆在暗蓝圆凳上,丁香棕的博古架同金莺黄色压边的玻璃屏风将屋内间隔开来。厚重的鹤灰结云木梯盘旋隐入楼上,扶栏巧雕鸟兽花纹。苍绿和枣红交织的绣毯上寥寥几针暖黄勾边,从门口铺进每个隔间里。最深处以一面杏仁黄锦绸屏风隔开,迎着入窗暖阳,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坐在案前。
那人为二人斟了茶,邀他们过来坐下。
二人于是绕过屏风。屏风后是一间开阔小厅,中央设一张茶褐条案,有一套玉髓绿瓷茶具。淡翠白茶漩濣在圆腹浅口的茶盏中,聚揽着馥郁浓香,只流泄出半分就把屋内浸染个遍。
案前坐着的是位没见过的先生,形容是位姑娘。长发高束着,白袍上银线与苍青绣线交叠,铺成风云纹饰。幽蓝腰带缀白玉色山形纹,织海水波涛暗花。窄袖由金绲绛红火焰纹缚膊缠绕收紧,外罩一件岫云飞鹤半袖大衫。足上踏着暖白色鹿皮靴,靛青细云纹各托一颗青珠扁玉嵌在靴侧。看二人走来,纵面目不曾动容,也宛如含着和蔼笑意。令人心生敬畏,也生出亲切。
“先生。”二人俶理衣衫对面坐下,颔首向他致意。先生也同样这般回礼,介绍说:“你们还没见过我,我也很久没有用过名字了,反正只是个称呼。我是姊妹三个的长姐,需要的话可以叫我第一位。”
二人不免有些错愕。和清端起茶盏浅啜,略加思索后平稳了心情,正色道:“本以为此行是天族的前辈所召,不想竟是先生。可有大事要发生?”
先生蔼然请二人喝茶,所为何事但不言明,却问:“当初为引领地族教化设下世家,如今已有一千多年。这千年间地族分化,各国林立,人们对我、对化身、天族、世家,思想亦多变更。我不常在世间行走,有些事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人们自然景仰先生和天族。”和清搁下茶,稍做斟酌后言道,“不过魔族的先生们大多居于深山远海,若非山民和渔家,近郊及城中居民难同他们接触,久而久之会有些陌生。另外确有几位先生放纵天资、偶然骄矜,民间讨论之声各异。至于世家、”和清忽而停顿,赧然低下头,“世家毕竟协理许多官民事务,有实打实的金银需要平衡,这些还在次。不接触时人们尚多有褒扬,倘或遇到情况协商,总归面上都过得去。”
明雨只顾闷声喝茶,从旁听了半晌,忍不住抬眼说道:“先生,非是晚辈轻狂,有意表现。但在我看来,世家对朝野上下的管控过多了。正像和清所说,不接触时怎么都好,但凡接触就总有分歧。什么长远之计、万世之德,思想毕竟是虚的,钱粮才是普通人真切看入眼的东西。世家要做管理,就得拦住一些人赚钱,长此以往,本得民心也会变得不得民心。从来未雨绸缪无法服众,力挽狂澜才受感激。诚然,世家要的是结果,并不在乎恶名。可世家有了恶名,人们必然更不支持配合,天族也难全身而退。况且,先生既认为地族的未来由地族选择,却又要世家处处管理不予自由,日后恐生隐患。再说,世家卡在天族和地族之间不上不下,千年前信得过,千年后未必一直信得过。”
先生盯着茶水默默听着,忽然垂眸回过神来,向二人浅笑言道:“你说得对,无论是通过天族还是世家,我都不该直接和人们联系——我们已经吃过这个亏了。但世家的工作不会变,你们仍代表我面向地族,将来要做的事可能增加,却不会减少。”
明雨有些坐不住地深吸口气,挪开视线闷闷不乐。和清按住他大腿,接着话头说道:“不过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大战已是千年前旧事,再深的伤痛也会被时间抹平,世人已然轻视,世家也难保不会懈怠。未来人们发展创造的潜力不可预料,有些事是不是早让天族插手,移交给他们比较好?”
“是啊。”先生轻声笑叹,“所以除了天族,我还希望能有一些别的人来帮我。”他转眼看向屏风后,忽然问道:“第二位听说今天会面,想请你们帮个忙,我也希望你们能把这件事当做一场修行,如何?”
明雨立时回眼望他,别扭地愃释了不悦,道:“先生请说。”
先生把食指在盏沿一敲,两束无色清波随涌而出,没入二人体内,砉然荡尽所有辛劳疲倦。又向他们叮嘱道:“要记得,你们只是帮忙而已。”
“明白。”
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应下来,辞别了先生退出门外。婍丽仍立在车旁等着,手中握着一枚铜徽。待二人走近说明情况,她挑指张开一道桃红清光,结作弓弦。把铜徽卡在其内拉满,转身面西。骤然松放,清光裹着铜徽疾射而出,转眼消匿入流云。她冷不丁发言提醒:“不要抗拒。”
二人还来不及思考,清气便如洪潮般从头顶灌涌进来,再无敌意也难免销蚀自己。周身浅淡的桃红交相重叠,愈发深邃,刹那间艳色满天。乍然弥散,和清草草环视,似是来到一间公寓,窗帘紧掩着黯淡不见日光。不等仔细观察,霎时又是一道光起,四处豁然开朗。五彩的树林繁茂葱郁,挤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没头没尾开辟在深林中。
婍丽侧身,抬臂引向前方草木接天处。在密草波光鳞闪的叶面上,清露氤氲出一团薄雾,恍惚悬在树下看不分明。她言道:“后一程路,就要二位自己去走了。”
和清转而追问:“请问先生所说之事指什么?”
婍丽的身形逐渐消散,暂留在原地抱拳行礼,正色说:“还请二位尽力,在这场大变故中做些什么。”
话音落,林间俶尔卷来一阵微风,将她的身影与残存的桃红携走。和清正暗自思忖着话中意味,明雨就好奇地试探上前。伸出手将要触碰时,脚下猛地一空,周遭万物突然寂灭,只剩空洞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