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下意识朝和清伸出手,却只看到指尖散碎的清光也流离,脏腑像被巨大的吸力搅捣得天翻地覆,晕眩感骤然在脑中炸开。呕吐物仿佛拥堵在喉头,要吐又吐不出,几乎冲下泪来。恍惚间,眼前似是有雨落下,像混进湿润空气中的蒙蒙水雾。沾不透身上衣着,仅熏湿了发梢眉睫。他依稀又闻到雨中泥土的腥气,一个模糊人影远远走在前面。
一闪而过后,他再度睁开眼。和清神色复杂地立在床边,两眼直直望着他,忽然俯身贴过来。近到已看不清全貌,视野里仅剩密布血丝的眼珠,与瞳孔中无底的深渊,仍不依不饶地贴过来。明雨挣扎着向后退,肩膀却被枕头垫住动弹不得,突然有声音高喊他的名字,声浪逐渐汹涌,终于如雷鸣般一遍遍重复。
他蓦地从幻梦中惊醒,虚无被秋季肃杀的天幕撕破,重新将世界铺展在面前。和清的面容也恢复正常,不过满是担忧,抓着肩膀呼唤他的名字。他不由地躬身一阵干呕,脏腑间晕眩感缓缓退去,头脑也逐渐明晰,才定下神来放眼四处打量。
这里漫天皆是乌压压的密云,如深海浪涛般一卷遮过一卷。时不时炸响滚滚闷雷,趁电闪云开的刹那流泄少许邪气。满眼都是昏昧晦暗,不见半分天光日光,冷烟从风中降到地上,秋与春毫无差别。周围是座并不高耸的屺山,薄土一层轻轻盖着,稍经风一扫就把嶙峋瘦石露出来。难得有几棵草木辛苦扎根进石缝里,也被火焚成焦枯,剩具残损躯壳迎风立着。
和清望着四处景色不禁凝眉,翻掌引诀欲征召清气。不想念头方起,一簇明绿清光骤然挟着狂风奔来,裹住山中碎石砂砾吹成风卷,围着二人呼啸不止。他猝不及防匆匆撤手,砂石陡然失势,雨点般朝四周飞射出去,噼里啪啦砸在二人身上。明雨原地抱头躲着,待碎石落尽,才忧虑皱眉。正要开口,山坳中突然响起石头摩擦声,伴着一阵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二人循声找去,响动从一块大石后传来。石头上钉楔的痕迹还新,横七竖八地凿出几道潦草浅沟,右下角蘸着湿泥乖张地写着“别碰”。明雨轻触石头试探,凿纹中早没了清气的踪影,所谓法阵不过是个空壳。他同和清相视一眼,小心地令清光拂来一阵微风,撵着黄土到远处聚堆。随着地面层层剥落,几团糟乱的头发粘着头皮从土中露出来,然后是一半烂肉一半白骨的鼻子。很快一具摞一具的尸骨在风中出现,地面凹下去近方圆五米的浅坑,盛着密密麻麻的尸骨和残肢,不断发出牙齿与骨头碰撞声,在地下扭曲蠕动着。
明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了半步。脚下猛地传来颅骨碎裂声,他低头看去,一只枯瘦的手还越过破开的胸膛过来,扭动着要抓他的脚踝。他当即削出一道风刃,幽光紧擦着手掌斩下,四根手指齐齐断落,现出几小截快要朽糟的骨头,仍攀在靴子外摩挲。和清眼疾手快抓着他跃出尸坑,表层的尸骨翻腾几圈后陆续歪斜着站起来。胸膛几乎都有大小许多刀斧空洞,剩血管在伤口外耷拉着,掉进腹腔的指头也跟着摇晃滚动。
二人缓缓向后退,乌云在头顶倒涌入漩涡,不慎遗落几道雷电,堪堪打进尸坑中。骨肉末伴着雷击朝八方炸开,焦黑的石头上徐徐生出一缕浑烟,缠缚着蹒跚爬起的尸身,逐渐没入骨髓,腾腾地冒着邪气。
“小心,是煞气。”和清开言提醒,聚揽清光扫着地上石块朝尸群掷去。石头接连撞碎几个怪物的头颅,却只像砸进土里荡起一圈尘烟,怪物依然拖着折断的脖颈向二人围过来。
明雨点点头,示意他让开些,紧张地呼了口气。突然有庞大幽光自空中凝练,一泓净水吞敛光泽脱胎于夜色,在弥散的清气中暗结身形。旋即清光拢着净水退去,将水流拉扯成一柄长剑,夺走其中温度复归风中。流淌的净水霎时冻结,若千年寒冰寂然散着冷烟。他来不及多思,忡忡握住冰剑闯进尸群,对着怪物四肢横砍竖劈。僵硬的骨肉不必剑锋亲斩,仅寒芒一触就冻成冰雕。登时许多怪物肢体碎成齑粉,乱七八糟歪倒在地,扭动着想要爬起来。立刻便有怪物围过来补齐空缺,倒着的随即被踩碎,剩一只半只手脚还磨蹭着跟上尸群。
和清撤了几步退出战局,双指相扣,合掌结印身前。遂有明绿清光自风中脱出,周旋环绕缔成阵法,将尸群团团围住。坑底的煞气被清光激发,大肆吸收着空中养分,搅乱天上阴云连劈几道雷电,借雷威缠住风尾清光,贪婪地向阵法侵染吞噬。明雨挥剑横在阵前,反掌扣上一层结界斩断煞气,施法推着冰剑冲入尸群,震得煞气一个趔趄,被寒烟滞住身形。
明绿清光散似星点,自薄土下盈盈浮出,承接进四周阵法。明雨引诀将剑中清气抽离,留下个易碎的空壳,扔给煞气做饵。趁机跃出阵外,把清光铺展在阵上,交由和清接手。他托掌引诀添补结界,将送来的清光与法阵融为一体,扣掌猛地向地面一印。尸群转眼间被结界压得粉碎,铺天盖地的煞气从残肢中溢出来,被清光裹挟着打入地下。
风中的混乱逐渐消散,忽然变得清朗许多,黑压压的乌云也薄了半层。和清经煞气熏得有些头昏,忍不住俯身干咳。明雨拍着他的背,指尖悄然倾泻出一缕幽光,水波般递向远处,警视着周围的一切。
微光沿地面掠过,山石、草木都倒映入脑海,与眼目所见无甚差别。待暗光朝更前方铺过隘口,逼仄的山岩豁然让出一片闲地,老旧的搭棚在山坳中凑成驻点。约有十来个人三两扎堆吃着干粮,压低声音漫无边际地扯聊。其中的头领支着脑袋蹲在营地一角,搭棚泛黄的立柱上捆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男人,脸上和胸膛张裂着几道创口,血掺着冷汗淌下来,干涸在皮肤上凝成乌青。头领示意手下给他喂些水,身旁的人得令,抓住他猛地灌了两口。
一点温凉及衣上的一点湆湿将男人催醒,手腕红肿的勒痛提醒他回忆起自己的处境,麻木地倚柱坐着。头领和他说话,他便歪着头艰难地抬眼,意图同其对视。
“我死了六个人,去救你,也算是你的恩人,你不能让我们白走一趟吧。”头领说着,“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你偷了将军的东西。什么东西,能让他派人一路追出中畿军?拿出来让我长长见识。”
男人仿佛悲叹般轻喘着气,勉强回应他:“我什么都没拿,只是回乡。是他误会了。”
“没关系,没关系,别急着回答。是不是误会,我们马上就知道了。”头领摇摇头,边说边挥手向身旁人示意。随后退到对面搭棚间的吊床上躺下,扒着床沿等着看结果。
手下心领神会,悦然感慨他是个无辜的可怜人,旋即抿唇讪笑着掏出匕首。他蹲在男人身前,把刀尖浅浅扎进他胸口,扭着胳膊转了一整圈,剜出几片肉泥下来。男人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蜷缩着妄图摆脱痛苦,却虚弱到发不出一声哀嚎,只能用力闭上眼睛,斜着身子低吟。手下继续在他身上榨出血来,扭了四五圈后不忘停下来重复问题,与他好言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