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飌等人站在门前,已听到里头的棋子砰訇有声,想必里头坐着的便是穆樗。
看她父亲刚才的语气,想必府里上上下下都知她已是戴罪之身,而且他们的脚步声不小。
她应该有所闻,但竟有闲情逸致捉棋。
事情的发展越发有趣得很。
谢飌请穆震中先后离开,称欲与闺中犯人当面对质。
穆震中表面为难,实则已将穆樗的名声置之不理,他担心的只是穆樗会说溜嘴,罪名定然安在她身上,怕的是怕她破釜沉舟,把穆皓拉进局中。
于是,穆震中轻咳一声,朝里面道:
”刑部尚书谢大人有事前来请问。一切还没有定断,樗儿你晓得多少便交待多少,切勿耽搁时间,申时还要与阮姨娘见见郎中。”
其实暗暗提醒她,阮姨娘的命还握在他手里。
谢飌看着穆震中的作态,越发陌生。
这也难怪穆家难以教养出正人君子,鲜有拿得出手的武将儿或文人,内心一阵唏嘘。
先前见穆家三子穆弘、穆勖、穆皓见过面,其中以长子最为出色。可惜天妒英才,终死于沙场。
二子穆勖虽对沙场不感兴趣,但心怀百姓,毛遂自荐到荆州处理水灾,可惜感染伤寒。要知道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
穆家听闻消息后心已沉,过了五天,恶耗再次传来。可能办的白事多了,内心也起了变化,所以穆家才会放任穆皓,由着他,一事无成总好过白头人送黑头人,也保住穆家的根。
穆姓这一家,怕是要毁了。
正想着,里头传来一把温婉的声音:”少师放心。”
实在难以想象她便是杀死岑子安的人。
不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人心隔肚皮的官场,他深谙这份道理。即使人前不敢踏死蝼蚁的人,在背后做尽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不过,他的责任不是惩罚他们,亦无意惩处他们,他唯一的责任便是送他们见皋陶而已。
门后的人徐徐把门打开。
穆震中道:”你好生招待大人,切莫怠慢。”话后,深深看了穆樗一眼,警告她后,才向谢飌作揖辞别。
“在下刑部尚......”谢飌开腔道。
约莫十七岁的女子,皮肤惨白,显出与这个年纪不相乎的病态和沉静。别的女声如璃珠,跳跃活泼,可她声如沉香,有种不可言说的沉着和清雅。
寻常百姓家和富贵人家向来崇尚纯朴淡雅之美,但始终做不到真正的内敛和沉稳,譬喻她们看向自己时,那些毫不掩饰的眼神。
他向来都对女子有点不耐烦,特别是当上刑部尚书的那会儿,经常需要走访御街东和西朱雀门,坊墙倾覆后,蔡河岸妓馆林立,每每走访,那些打扮得妩媚气情的妓馆女子,花技招展地迎上来,他都不得不沾染一身难闻的香气,久久不去。
可眼前的女子,并没有让他反感。淡淡的沉香,扎发垂肩,发上只一支通体透亮的玉钗簪,脸滑晈洁。
好一位沉稳安静的少女。
谢飌的目光只在她的脸容停留了一瞬便投向房内摆设,摆设不多,她身后一幕镂空幕门遮去大半光景,不过可以见到上面积了不少的尘灰,而她身边也只有两个女使。
看来,这位庶女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姑娘在下棋?”谢飌扬眉问,目光落在棋局上,定格在八卦阵,是一种马步的走法,形成不败的防守力量,一子三通点明明是好点,但下子的人似乎不想中断棋局,阻断分隔,稳如泰山。(*其实在宋代,姑娘指的是姑母,娘才是女性的通称。为方便理解,姑娘概指女性。)
“五子棋。若然大人无要事,可与小女先下五局。”穆樗邀请他。
“确实不急。”
瓮中捉鳖,量她也逃不了。
只谢飌一人进去,何许生等幕僚和穆樗的两位女使皆守在门外。其实,男女有别,一般都不容许男女单独共处一室。女使之所以守在门外,这表明她们早已视穆樗如无物,又何需顾及闺中女誉?
“大人身穿黑衣,不如领黑子先攻。”穆樗提议道,收拾好桌面的白黑子,遂将盛满黑子的藤篮递给他,请他就坐。
“姑娘以攻为守,只牵制黑子,却不先进一步进攻?”谢飌下到一半,忽问道。
“先手攻,后手守,并无不妥。”穆樗淡淡回道。
谢飌半响不作声,没有落下最后一子,说:”通盘白棋并没有杀气,但是却让黑棋很压抑,白棋看似软弱,却暗藏杀机,非攻之攻......此局,穆姑娘胜。”
穆樗依旧沉默。
若要她以动物为喻,那必然是蛇,安静地伏击敌人。
输棋拾子的规矩他并没忘,自觉的收拾着。
“大人不如再多下一局。”穆樗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等待捉拿的日子里,越是等,端着的心却慢慢放下,此刻的心境称得上为心如止水。
与他对奕并非想拖延时间,而是姨娘在睡午觉。
而她想跟她道别。
这一回的道别,只有别,没有再回。
“可。”
“八卦虽易守,却守不住成角。”谢飌道。
“退一步,万事皆空。当所有人着眼于此,背后的打算便会藏匿于黑暗中,无人知晓。既然化解不了,倒不如顺应大局,退于一角,静待时机。”穆樗回答得很得体。
棋局已终,谢飌为胜,道:”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
谢飌来到门口,不见穆樗跟来,便回头去寻。见她孤零零矗立着,环望闺中的每一物。待她转身的那刻,谢飌迟有些意外,不见伤感的神色,她的眼神反倒有种放下心头大石的感觉。
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