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眼中画面一转,已经到了龙二带人来收账的时候。富贵的父亲换了一身新绸衣,板正的坐在椅子上。村里的公证人和城里的账房先生一同把富贵签字画押的账本摊在父亲面前,要一一核对。父亲则摆摆手,‘不用了,父债子偿,子债父偿,自古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们折现一定都还上。’
要债的人和村里的公证走后,富贵父亲佝偻着站起来,摸着大屋中顶梁的柱子,自言自语道,‘我年轻那会儿,也跟我爹说我去城里挣钱。结果家里三十亩地,被我输的只剩下了十五亩。你后来跟我说,你也去城里挣钱,我就该想到。我还以为我会死在这栋屋子里,哎。。。’
陆离在看到富贵父亲被一群人围着查账的时候,心里的触动更深。后来看到屋中众人离开,老人仿佛被压垮了,佝偻扶着柱子,陆离觉得有不舍和遗憾。
就在陆离的情绪酝酿至最高点时,富贵控制着身体跪在了老人身后,抬手就开始甩自己嘴巴,一下就把陆离酝酿出的情绪打没了。
富贵嘶哑着,声泪俱下的跪在老人身后,‘爹,你打我吧,打我吧。’
老人一手撑着拐棍,一手扶着柱子转过身,‘起来吧。’
陆离眼睁睁看着富贵父亲把房产和土地卖掉之后,换了两筐铜钱,让富贵担着送到城里的债主那还债。那天同时也是城里的老丈人雇了一队人,吹吹打打的用大红轿子,把家珍和孩子接回米行的日子。
陆离从没接触过扁担,好像富贵也从没接触过,但这副身体就这么摇晃着担着两筐钱,走在熟悉的进城路上。刚出了村口,富贵身上的绸衣就被扁担磨破了,肩头先是压出了淤血,后来又蹭破了皮。在汗液的沁润和毒辣的阳光下,陆离都能感受到富贵身体上因为疼痛而发出的颤抖。这种程度上的疼痛对于陆离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但富贵的身体反应,却能更好的引起陆离的情绪共鸣。
后来富贵扛着空箩筐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村口围了好多人。有人过来拉住富贵,挤进人群之后才知道是父亲先前蹲在树下,然后突然就跌下了土坡,现在已经断气了。
富贵面朝着父亲的尸体不知所措,他身上的陆离则借着这个机会观察着周围人的变化。其中有些人是富贵家之前的佃户,有些则是村里其他人的佃户,还有些是存粹来看热闹的闲汉和孩子。这些人之中,有些还念着旧情,要帮忙把老人抬到路面上。有些人觉得晦气,即使站在前排,也不停的往后躲。看过热闹的孩子则在边上瞎跑,踢起的尘土盖了老人一身。
由于八门城一直向陆离灌输旧人类衰老是一种不被允许的罪恶,所以陆离是在这次附身后,才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老人。借由富贵的视角看着老人的尸体,佝偻着躺在地上,其实远比先前那些铺垫更有冲击力。
生老病死在八门城的教育里从来都是一个描述,这四种状态对于陆离来说全然是陌生而遥远的。
富贵的视角里并没有如何安葬父亲的画面,视野再次跳转就已经到了他和年迈的母亲一同生活在村里的一间破屋中。由于没有收入来源,陆离在附身状态里陪着富贵挨个把家中物品典当了,换回粮食,最后实在当无可当了,只能转回到富贵家以前的那座宅子。
富贵再次敲响那扇熟悉大门的时候,是个卖身丫鬟开的门。龙二坐在院里那个富贵父亲常坐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个小茶壶,正嘬着茶喝。见是富贵来了,二郎腿翘得更高了。
富贵走进院子的时候哈着腰,远远瞧见了龙二也没了当初发觉被骗时候的气愤,反倒是规矩的走到院子里,站在台阶下跟龙二低头问好。
龙二已经不再穿布衣了,这时穿着宽松的绸衣托着茶壶,坐在位子上居高临下的问,‘富贵少爷来了啊。’
‘富贵,富贵就成,不是什么少爷了。’
龙二放低手中茶壶,皱起眉头,‘我用你告诉我啊。’
富贵哈着腰,也不敢抬头直视龙二,嘴上应和着,‘是,是。’
‘听说你还在村里住着呢,街里街坊的也没说来看看我,今天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富贵温顺的答道,‘我想租两亩地。’
龙二阴阳怪气的,‘两亩?就你那身子骨,干的动两亩么?’
在富贵身上的陆离这时竟然比富贵本人还要激动,听到小人得志的龙二一点情面不讲,开始变得愤懑。
富贵在台阶下点头,龙二才接着说,‘两亩也可以租你,但该交的粮一石都不能少。’
富贵跟着重复,‘不少,不少。’
富贵出门之后,他身上的陆离还自顾自的气愤着,也不知是因为龙二的颐指气使,还是富贵的窝囊。在附身富贵的这段时间里,陆离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背景,也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带入了角色。
后来富贵在田间劳作的画面在陆离眼中快速闪过,虽然每天富贵做的事情都差不多,但却能直观的传达给陆离这副身体和精神所经受的苦。
当画面慢下来的时候是一天傍晚,田间所有人都已经回家了,就只有富贵还在一扁担一扁担地挑着粪水,笨拙又缓慢地行走在田垄间。等到富贵终于把最后一桶水浇到田里的时候,一抬头就远远看到了村口那棵树下有个人在看着他,等着他。
富贵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路边走,还没有看清树下那人。但附在他身上的陆离,早已凭借那人的身形认出了是家珍。富贵又走了十来步,才认出那是家珍,赶紧丢下扁担就往树下跑。可等跑的近了,富贵又不敢过去。
最后还是家珍拉着已经会走路的凤霞从土路上跳下来,顺着田埂小跑到富贵身边。凤霞是富贵和家珍的大女儿,家珍被接回家去的时候凤霞还不会走路,家珍也大着肚子。现在家珍回来了,背上还背着个小男孩儿。
家珍在田埂上叫两个孩子喊爹,两个孩子喊完以后,陆离就感觉到富贵脸上有湿热的泪水滑下,逐渐模糊了眼眶。
陆离也觉得有股奇怪的情绪在蔓延,家庭与孩子的概念对于他来说也太过陌生了。
这次家珍带两个孩子来找富贵,算是和娘家彻底断了关系。富贵带他们回到破屋的时候,母亲正在昏暗的灶台边搅和着糊糊。等富贵把家珍和两个孩子拎进门后,原本在发送完老伴儿后表现坚强的老妇人却突然泪流满面。
富贵下田劳作与照顾家庭的画面再次快速闪过,家庭与子嗣的感情也在这些画面中,迅速给陆离构成了理解与感同身受。
家珍回来后虽然和富贵一起下地干活,但并没有减轻多少生活上的负担,反而因为现在吃饭的嘴一下变多了,使得原本的生活更加紧张。每次凤霞去树上掏了鸟蛋之后,奶奶都会说自己不爱吃那样的东西,把鸟蛋煮熟了分给凤霞和富贵的二儿子有庆。村里都知道这一家人过得太苦了,所以每到丰收的时节,凤霞带着有庆捡取田垄间遗落的麦穗,也没人制止。
富贵开始耕地三年之后,虽依然说不上得心应手,但对田间的劳作已经熟悉了。陆离眼中的画面再次变为正常速度,这天富贵和家珍两人从田里忙活了一天回到家中,屋里漆黑一片也没点灯。家珍赶紧把灯点上之后,才发现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体发热的厉害。
富贵赶紧跑去找村里的郎中,可郎中来看过之后,说要赶紧进城去找城里的大夫。富贵谢过郎中后也顾不得换下田里劳作的衣服,拔腿就要往城里跑。还是家珍拦住了他,让他别慌。
陆离看到这儿,正猜想着是家珍嫌弃老太太没有生产力还空耗粮食,所以想借着这个机会除掉老太太。可看到家珍从枕头夹层里摸出两块大元递过来,陆离才知道自己之前看过的那些书,和他现在附身经历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家珍说这是她从娘家带出来最后的细软了,这回为了给老太太看病才拿出来的,然后叮嘱富贵赶紧进城去找大夫。
富贵手里捏着两块大圆一口气就跑到城里,在路过戏园子的时候,里边传来的声响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摇色子的生意混杂着吆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出来。陆离的视线随着富贵停下的脚步,转头看向了戏园子的招牌。
之后,陆离的视野突然从富贵身上抽离,紧接着从载体主机伸出的连接器上醒来。
白虹这时就守在主机旁边,看到陆离坐起来就问道,‘第一个故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