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我们究竟需不需要一个伴侣?”有天晚上,他突然问我。
“看上姑娘了?”我弟弟打趣道。
他笑了笑:“可能是吧。”
我见他开心,心里却很难受,我深知沐清得的这种病,注定他无法找到愿意陪他一生的伴侣。
“知道她的名字吗?”弟弟问道。
不知道沐清从哪打听到的,他看了看弟弟,指指远方:“是宏顺街那边的一家织厂的织女,有天晚上外出,她看到我,对我笑了一下。”说着,他露出笑意。看着他露出的手腕上被枷锁勒出的红印,我更感苦闷与愧疚,如今回忆起那段时光,真觉得他是个坚强的人。
在弟弟的撮合下,那个姑娘来过我家里一次,没曾想她也很喜欢沐清,喜欢他的蓝眼睛,喜欢他的淡然和平静,沐清与她聊得很开心。姑娘名叫顾婷,泽熏本地人,父母都已经去世多年了。顾婷喜欢笑,沐清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是最漂亮的时候。
后来,织厂被来自御都的一位术士定为风水宝地,泽熏太守大人命人将织厂改成了自己的庭院,织女们有的被太守大人纳了妾,有的成了彻底的游妇,成日没有活干,家里贫贱的,便被迫沦为青楼歌女。顾婷则在沐清的邀请下搬到我家来住,我内心很是矛盾——从前,顾婷白天在织厂干活,晚上来家里见见沐清,二人聊些琐事,很是快活。但若是如今搬到家中,恐怕沐清的病会成为二人的门槛。
我劝沐清亲自跟她说说自己的病,沐清有些为难。不难理解,曾经几乎所有人都因为他这个病而疏远他,甚至欺负他,辱骂他,他害怕顾婷也会因此而离开他。
“但你不可能一直瞒着她,”我说道:“她也有知情的权利啊。”
顾婷是个好女孩,经常去我的酒馆做菜,打下手,喜欢说说过去在织厂里的趣事,顾客们也都喜欢她,觉得她有礼貌,还风趣。那些天里,沐清的发病率是最低的,基本上有时候一周都能安安稳稳地度过。酒馆的生意也愈发繁盛,一些太守府的官人还光临过几次。我一度认为一切都在变好。
可一切终究还是变了.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火辣的太阳刚从南边向西边偏斜的时候,天气燥热。我将酒馆托给顾婷,自己回家取一些入酒的药材。到家时,只见得弟弟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左手的手臂被折断成一个扭曲的形状,院子里用来腌制菜肴的罐子全部碎在地上,整个空气中弥漫着酸味和腥味。愣了有几个心跳的时间后,我飞奔过去查看弟弟的情况,他血肉模糊,上衣已经被撕成碎片,走近看才发现肚子上有一个巨大的裂缝。我欲哭无泪,看到弟弟手边躺着一柄钥匙,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不敢声张,缓缓走进厨房,发现这里也是一片狼藉。案板上还有早上切肉时用的刀,我慢慢拿起,向沐清的房间走去。
进去后,果不其然,沐清的枷锁已经断了,他已不见踪影。靠在墙边的酒坛倒的倒,碎的碎,酒味刺鼻。当时我心中燃烧着无尽的怒火,觉得他恩将仇报。但我找不到他,便想毁了他的一切。
我扔掉手里的刀,转身向门外走去,那大门却突然自己砰地关上了。我感觉到是沐清,心中很害怕。但他的声音却是颤抖的。
“弟弟不是我杀的,弟弟不是我杀的,”我回头发现他全身是血,瘫在地上:“有其他离鬼,他们发现了我,想带我走,拿弟弟要挟,我不知道怎么办啊!弟弟拼死把我的枷锁打开,想让我逃跑,我本想救弟弟,没想到,他们真的杀了他……”他开始抽泣,蓝色的眼睛望着地面,似乎不敢看我。我心中怒火中烧,但为了不激起他那可怕的杀人欲望,便将声调压得尽量平静,以至于我甚至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其他离鬼?”我问道:“可笑至极。他们怎么找到你的?啊?为什么要带你走?想要带你走,还用得着拿我弟弟做威胁?”我说着说着也哭了——那是我的弟弟啊,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啊,听话的弟弟啊.你害死了你酒家的小二,现在开始祸害我的亲人了?若是父亲在世,与我一同居住,保不准父亲也难逃一死。
可一旦望着他那苍白的脸颊和布满血迹的衣裳,还有那似乎充满悲伤的眼眸,我还是心软了,虽然明白他欲望膨胀时会不顾亲疏,格杀勿论,但我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说的是假的。我狠狠地咆哮了一声,突觉双腿无力,便跪在地上,记得当时我与沐清互相对视良久,他同样泪流满面。
“你必须告诉顾婷,她是个好姑娘,必须让她知道一切,”过了一会儿,稍许冷静下来后,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我现在去开阳府,马上把你锁起来,晚上顾婷回来你自己跟她说说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抓起他的手腕,从将扣在支撑柱上的四条锁链纷纷扣回到他的四肢。锁完最后一条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大惊,但他只是两眼望着我,半晌,却只字未谈。
从屋门出去,我才发现顾婷已经站在门口,手捂住嘴巴,双眼盯着躺在院子里的弟弟的尸体,说不出话来。我挡住她的视线,对她说:“沐清在里面,有话对你说,我带你过去。”
“他还活着?”顾婷似乎有些意外。我点了点头。
我让她自己进屋,我在屋外守着,回头望着弟弟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暴晒,我百感交集。弟弟六岁时就开始为我和父亲轮流跑腿,在田埂上割稻种苗,不分四季,不分昼夜,不分晴雨地奔跑。父亲死后,反倒是他安慰我,让我接着父亲的生意做下去。想起来无数个夜晚我跟他在树下开的玩笑,还有他帮沐清找郎中,就像从前他代我去上坟,代我为父亲找郎中一般。
弟弟的尸身招来了一些苍蝇,我抄起靠在墙上的扫把,在弟弟的身体上挥舞,嘴里喊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话语驱赶着苍蝇,我越是用力,越难以自控,眼眶不自觉地就湿润了。弟弟安详地躺在地上,估摸着应该已经上天宫享福了吧。就是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怪我,没有守护好弟弟。实在挥不动了,我扔了扫把,只得扯下衣裳,盖在弟弟身上。
过了一会儿,顾婷出来了,本以为她会是泪流满面,没想到她竟然一脸的平静,看到我,她竟挤出一点笑容道:“董叔,对不起,沐清没有保护好您的弟弟。”她低下头去,双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我有些惊异:“你知道他是什么吗?他是离鬼啊!”
“是,我明白,”顾婷说着,声音微微地抖动起来:“不知道如何能补偿您。”
我长叹一声,一时间竟说不话来。
过了一会儿,我见她始终不抬头,屋里也没有动静,便摆了摆手道:“你带他走吧,既然你可以接受他的病,接受她是离鬼的事实,你应该很爱他。带他走吧。”
她突然跪下,连声说谢谢,我本想拉她起来,最终还是作罢。
之后,我去了开阳府,带着几个捕员回来时,顾婷和沐清已经走了,我没有跟开阳府说他们的事。捕员们估摸着检查了两个时辰,就将弟弟的尸身运走了,说是要给仵作验尸,其实我知道,他们大概是查不出来的了。
几日之后,开阳府派了个信使前来,说是断定我弟弟死于刺穿肺部的一记剑伤,死亡时刻大概是那天下午的日中到日呋之间。我便叫他们不用再查下去了,只让他们把弟弟的尸体用火烧去后将骨灰还给我,他们也照办。
一年之后,我便搬回到了曣州,在从前父亲做生意的屋子里重新住下,房子在一家从事盐商生意的人手里,成了一个储盐库,但似乎已经不常用了。我变卖了泽熏的房屋,花费了一些积蓄,将它重新赎了回来。几天后,我去了当年埋下父亲的海岸,将弟弟也葬在那里,本想跟他们说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终究还是只陪他们看了看风景。
我还是不喜欢曣州,不喜欢它的气味,不喜欢它海岸上充斥着的鱼腥味和商贩们为了几个铜板而大打出手的嘈杂声,不喜欢这里彻夜的喧闹。
我总想再见一见沐清和顾婷,想知道他们究竟怎么生活。不知怎的,我对他们没有太多的恨意.
去年冬天,还没到腊月的时候,我去了趟御都,想见见父亲以前曾经大肆夸赞的揽月楼,当个消遣,没曾想,在那里见到了顾婷。
起初我还没认出她来,毕竟已经几十年没见,是她先认出我来,冲我喊“董叔董叔”,我定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她。她虽然脸上也多了皱纹,但皮肤比年轻时更白皙,更紧致,整个人的气质完全不似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了。不用问我都能从她的衣着看出来,她如今定然已经是个我攀不起的人物了。我问她什么时候来御都的,她说已经二十多年了,还说可以带我参观参观御都的万千奇景,我忙推脱说不用。最终我还是没忍住问她沐清的情况,她说沐清现在只是不能见太阳,其他的跟正常人一模一样了,看她说起沐清时的神态,我意识到他们二人现在应该还在一起生活。
“那真好。”我打心底里为他俩高兴。
那次去御都我最后没有去看揽月楼。回来的路上路过泽熏,在沿途驿站里租赁了马匹在城里转了转,发现陈金阁已经不在了,问起来,都说僧人们已经回去了,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回去是回哪去了,但也没有多问。祠堂还在,但葬着祖辈们的土地上已经变了模样。
我进了祠堂,隔七点香的习俗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此时才又想起来。我看着父亲的名字,看着祖辈们的名字,一时无言。
后来,我点了火把,扔进祠堂,一切便都消失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