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父辈开始,曣州就被称作故乡,但自我出生开始,就不怎么喜欢它。
我去过祖辈生活的泽熏,那里有标志性的陈金阁,是一座细细尖尖的佛塔,攒尖塔顶时常吊着四盏灯笼。佛塔的后面是是我祖辈的坟墓,他们世代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耕作,每一株草都留下过他们的汗水。不久前,我回了一次泽熏,那里已经没有了陈金阁,却剩下一片枯萎的土地,建起了砖瓦房子。
但我还是喜欢泽熏甚于曣州,可能因为我母亲来自那里的一户家境还不错的人家吧。不过,若是仔细想想,总还是因为我在泽熏遇到了一位我永生难忘的朋友。
说来也巧,我那位朋友也出生在曣州,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陈金阁旁边的阁畔酒家。在那个湖面结了冰的时刻,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穿着素衣,但丝毫不见哆嗦。我进酒馆之前,刚在附近不远的家族祠堂给祖父的坟上添了一炷香。
“一壶竹叶青酒!”我向店小二招呼。店小二答应着,收了盘缠,不久就端了过来,嘴上说着慢用。
我环顾酒家四周时,巧合地与那位我后来的朋友对视了短短的一眼,我发现他的眼眸是淡淡的蓝色,心中不免惊讶,不过出于礼貌,我没有多看。
酒足饭饱后,我提包欲走,忽见他居然还在原地,桌上已经收拾干净,薄薄的白色丝衣没有沾上一点酒水的痕迹。后来几次回到泽熏,我都在这家酒家见到这位白衣公子。渐渐地,我跟他似乎有些熟悉了:“你也喜欢这家的酒?”有一次,我叫了一份竹叶青酒后问他。他会给我一种与他整体的冷漠打扮异常不同的温暖笑容:“这酒家就是我的。”这话似乎含着炫耀的意味,但我从他的笑容和语气中丝毫感觉不到。
由于父亲是做贩酒生意的,我对他很是好奇:“你喜欢酒吗?”现在想来,那时的交谈实在显得稚嫩且莫名其妙,开酒楼的人在世间多了去了,我是怎么想到爱酒这个理由的呢?
没想到他点点头:“对。”没有任何多余的词语,没有任何附加的动作,他用那双淡蓝的眸子望着我,浅浅的笑意让人有种温婉的感觉:“我看你每年冬天都会来这里,你是曣州人吧。”
我心里又是一惊:“哦?你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我也是曣州人,但我更喜欢泽熏的朦胧感,”他面前的杯子里倒着的是热茶,热气与他的白色衣裳融为一体:“很多泽熏人为了出海便利,都举家迁至曣州,我看你每次来都是元日之前一周的时间,想你恐怕是来祭祖,再联想郡内各地的习俗,想到曣州有隔七点香的习惯,就猜测你是曣州人,但祖辈在泽熏,若猜的不对,还请见谅。”
“推测很缜密啊。”我对他笑了笑,心里生起一种不明的归属感。
我自己后来想起也难以言喻当时的这种感觉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可能因为这里终究还是是我的血脉所归吧。当时他说的这段话,朦胧感一词我也异常有兴趣,沉思下来,似乎泽熏真的有种朦胧感,可能是因为东边星云海飘来的海雾,罩在泽熏的土地上,就像他的一袭丝衣,衬托着他个人的光泽。
“朦胧感,”我不由得重复他的话:“这么一说,这边似乎确实比曣州更有朦胧感。”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嗯,曣州的空气里总是飘着海盐的味道,我不是太喜欢。”
后来,我问他的名字,他说就叫他沐清就好,谈起酒来,我与他各抒己见,好不快活。几碗酒下肚后,我就不记得我还问了些什么问题了,只记得他最终没有收我的盘缠,记得聊完后出门已经是东方吐白,黎明初现了,记得他站在酒馆的木门旁笑着目送我离开。
似乎他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在泽熏城开酒馆的人,喜欢泽熏的朦胧,喜欢酒。虽然我对他的蓝色眼睛还有些好奇,但我不敢细问,怕触及他的禁忌。毕竟,在濒洋郡,蓝色眼眸的人可谓是极少数人,我还是害怕提及此让他感到难堪。
真正认识他的第二年,父亲突然得了一种恶疾,总是感觉喘不过气来,感觉胸腔被堵塞了。我忙着照顾酒业生意和父亲的病,那一年的回乡祭祖我就让弟弟代我回去上香。
后来,一天晚上,我在床上刚刚睡着,突然听到隔壁屋传来瓶子破碎的声音,那是父亲的卧房。我立马苏醒,想着最恶劣的情形,飞奔着冲到屋子里,看到父亲从床上翻滚下来,布满褶皱的双臂掐着自己的脖子,脸颊涨得通红,嘴里大口地喘着粗气,架子上的陶瓷被摔碎在地,尖锐的碎片躺在地毯上的各个地方,像是把父亲封锁在中央。我一个箭步去到父亲放药的柜子旁,心中已如万马奔腾般动荡,沏一壶药的时间不长,但父亲恐怕等不及了。看着他难受地在地上翻滚呻吟,我哭出声来,绝望已经湮没了我的脑袋。弟弟听到声响后来到屋子,见状便瘫倒在地。药好了后,父亲走了,双手青筋暴起,双眼红肿,侧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扶起弟弟,让他回屋。
父亲喜欢酒,喜欢曣州,我便乘船离岸,将他葬在曣州东边星云海里,那里有无穷无尽的水和盐,他可以看着灯火通明的海畔市镇,酝酿他的酒和过往。
家族在泽熏有一座祠堂,父亲积攒了一些家业,也算有脸面回去了,我便托人做了立牌,把父亲跟祖辈们放在一起。
后来,我迁到了泽熏城,只是因为这里有我所需要的一种酿酒原料,弟弟也随着我来到这里。忽而想起阁畔酒家,我忆起已经两年多没有去过了,便又找了去。
那天上午,我进了那座几乎没有变化的酒馆,但没见到沐清,我喊店小二,才发现店小二已经换了,新的小二说酒馆主人外出远游了,我暗暗惊讶,但嘴上只是“哦”了一声。一杯竹叶青酒下肚,我感觉味道似乎有些改变。
晚上我回家时路过酒馆,发现沐清回来了,一身素衣,一盏茶水,一双碧眸,我走近打招呼,他见到我笑着说:“两年光景,你老了不少啊。”我苦笑两声,发现他却也多了白发。
“听说你去远游山川?去哪了”我问道,没有叫酒。
“你听小二说的?”他摆了摆手:“哪有时间远游,我上午休息了一会儿,去梦境里探索了一番。”他招呼小二给我倒酒,我谢绝了。
“哦,你探索到了些什么?”我笑了笑,只是句玩笑话,没想到他突然敛起笑意,抿了抿嘴,说:“我可能不会再在此地开酒馆了。”他说的时候,我才恍然发现馆里本该是热闹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确切地说,除了我,没有顾客了。
“生意不好?”我环顾四周时说道:“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还没来得及惊慌,刹然感觉到他的手如冬日湖面的冰块般寒冷,再望他脸面,淡蓝色的眼睛在微皱的眉头下望着我,我这才感到他皮肤散发着一种不正常的白色,一种苍白。
我握住他的手:“你病了吗?”
他摇了摇头:“你听说过离鬼吗?”我表示不知。
“有人说这是一种病,但我觉得不是,”他松开手,冷气顿时离开了我的掌心:“其实我早成了这种怪异的状态,我见不得太阳,但能见烛光,我对日常饭菜感到没有胃口,但对动物的内脏很有欲望,我常常会发疯,会突然有强烈的屠杀需求,一种我自己抑制不了,需要旁人帮助抑制的欲望。”他喝了口茶,盯着自己的右手愣神。
我起初不太相信,但我仔细回想从前,想起我每次都是在晚上才会见到他,见到他时也一直是在喝茶,而且他有着罕见的蓝眼睛和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
“你从小就是这样吗?”我不自觉地握住他的手,他点了点头。
我接下去问的话我自己当时都没想到:“别人知道吗?”
他猛地抬眼,一瞬间,我以为他动了杀心,未曾想却是一双噙满泪花的眼睛:“我不敢告诉别人。”他突然落下眼泪,但没有哭出声音。我感到难受,但不知如何安慰。
“我生在曣州,父母都有这种病,”他描述道,热泪突然止不住地流,那是我见过最晶莹剔透的眼泪:“我祖辈生活在燕北,那里的人发现我的家族有这种代际病是在我祖父那一辈。就是因为一次偶然,不小心晒到太阳,我的皮肤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开始脱落,那时我只感觉全身滚烫难耐,完全顾不得他人想法,只是发出我自己都害怕的叫声,旁人见此,又联想到我们的蓝眼睛,都觉得我们是来自北蛮的鬼,就烧了我们家族的田,还叫了壮丁到我们家砸东西,赶我们离开。祖父在一次争斗中跌了一跤,没多久就死了,我那时还没出生,父亲也才弱冠之年,就南下到了濒洋郡,因为听说这里的观念更加开放。我出生以后,父母告诉我说要隐藏好自己的病,不要过多的跟人打交道,曣州街上的人看到我的眼睛,都很害怕,远离我,厌恶我,甚至拿砖头砸我。我起初不明白。父母死后,我这种状态突然开始加重,看到太阳就开始感到皮肤刺痛难忍。我辗转来到泽熏,尝试酿酒,发现这里的人没人关注我的眼睛,只关注我馆子里的酒好不好喝,肉好不好吃。我很开心。”他顿了顿,眼泪已经淌满了他的脸庞,我看了看他单薄的身躯,隐约感觉到他口中的那朦胧感究竟为何物。
“但我每每告诉别人我的状态,他们总是会惊恐地逃开,我能理解,但我无法….我无法承受,我没有朋友,之前的小二不怕我,愿意留在我的酒馆,他帮我酿酒,帮我种稻子和小麦,闲暇季节到处帮我找郎中,但是…但是,我却把他杀了…”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周遭无人,新的小二早已经离开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又说道:“我的酒馆顾客越来越少,旁人虽不明说,但都渐渐地不来我这喝酒了,你也有两年没有再来,我以为我又失去一个朋友。我想离开这里,寻找一个地方自我了断。”
我明白了他为何肯对我哭诉心事了,因为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逃开,我那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此改变了我的余生。接下来的一切,说不清是善良驱使,还是其他的心理使然。
我提议他与我一起居住,我来经营他的酒馆,让弟弟去找郎中替他治病。我还问他是否介意白天将他的躯体锁在屋子里,他苦笑着说现在就是这么做的,我便觉得事情有解决的可能。
第二天,我用酒水生意的积蓄为他的酒馆换了装潢,引入新的酒品名类,渐渐地,生意又好了起来,我总是让弟弟买一些动物内脏回家,我会将这些送进他的房间,过半个时辰再进去收拾干净,第一次进去时,我心中还很害怕,怕他觉得没吃饱,突然从暗处冲出来撕咬我的身体,不过没有,只是那间房中的气味稍显难闻,不过沐清总是会打开自己打开窗户,每次进去,我只会得到他的笑脸,虚弱的笑容.我发现他的发病率在渐渐地下降,虽然不甚明显,但总归是有效果的。太阳落山后,我们三人总会在屋前谈谈琐事,聊聊酒馆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