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顺着莲君的目光看去,一时间都止了调笑之声,整个天香楼内为之一静。
一个红衣少女,束着高高的马尾,自门外踏步而来。
只看她姿容态度,目所未睹,流盼之际,光彩照人。
好一会,才有宾客低语,“是哪家仙子,如此容色非凡,我竟从未听说。”
另一位宾客连忙拽了拽同伴,示意他噤声,“嘘——你莫提她容貌,别叫她听见了,这位仙子可冒犯不得。”
这宾客更好奇了,“她是谁?我行走修界,也算往来四方,怎会没听过?”
另一位把神识传音放得更低,“我早年在合欢宗游历时,见过瑶光真人一面,这仙子长得与瑶光真人有七八分像,我猜——”他捂着嘴,左右看了看,“是瑶光真人的女儿。”
“瑶光真人的女儿?!那位逍遥宗掌门的天才弟子??”这宾客忍不住惊呼,“这样的仙子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怕不是寻人问仇的?”
这宾客赶紧噤了声,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林恒宁。
只见这红衣少女往四周一望,传音全楼,问道,“狂山善人在哪?”
见不是来找自己的,众人松了口气,又纷纷好奇起来,这狂山是不是惹了什么事,就连方才,巧笑倩兮围着狂山的一众芳菲,都不动声色离狂山远了远。
方才被群芳围绕、高谈阔论的狂山善人早噤了声。
他一介散修、行走修界多年,却平安至今,可不是全靠运气。
他——靠的可是眼力。只看这少女年纪尚小、已有筑基中期的修为,又见四周一些宾客脸色,加上看见老鸨、龟公嘴角咧到耳尖,忙上去迎的姿态,便知这少女出身必定极为不凡。
这红衣少女问了一声,没人应,又问了一声。
殊不知第一声里,狂山善人把自己游历至今、大大小小的事全过了一遍,确定约莫没有得罪这少女的地方,这才在少女问第二遍时,应声道,“某便是狂山,寻我何事?”
少女看了眼老鸨道,“给我个最好的房间,再去醉仙楼定一桌好酒好菜送来,我要宴请这位大哥。”
狂山善人心里松了一口气,老鸨和龟公跟着、心里也松了口气。
于是林恒宁带着李怀庆,跑去了天香楼最好的房间。
这三人不知道在雅间说了什么,外面的人都不禁议论纷纷,其中一位大胡子客商走南闯北,是见识极广的,他一拍大腿,“我晓得了!”
一众人纷纷叫他继续说,这大胡子客商也不卖关子,“半年前,我在紫云宗卖一批梦鹿,听说逍遥宗的大弟子正在紫云宗做客,等仙界放界壁通行令牌,要从十万大山过,往人界去。”
有不知情的人问,“好好的大弟子不当,去那等荒僻之处干嘛?”
这大胡子客商大声笑,“这你都不知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有些常在逍遥宗附近的本地客商,纷纷补充,这人方知道事情的全貌:
*
十年前,司命仙君心有所感,自仙界仙庭降下仙启。
言明逍遥宗下一任掌门天命所系,将会寻回失落的三生石。
和仙启一同降下的,是七枚三生石的残块。
逍遥宗是接仙界十大宗门之一,历代逍遥宗掌门均由当代大弟子继任。
这一任大弟子名唤李恒俞。
他眉宇间自带一抹清俊,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为人处世如沐春风、行事做派光风霁月,气度一贯令众弟子折服。
此仙启一现,当即各大掌门均致贺逍遥宗现任掌门人朱继才。
“太上掌门大乘巅峰,飞升有望。”
“未来掌门少年英才,天命所钟。”
“一门双喜啊。”
负责回信的内务峰几位长老一时间颇为忙碌。
倒是掌门夜观星象,似有所悟,又跑去闭关了。
留下几个师伯师叔,无奈又认命地替掌门收拾局面。
仙启中赐下的七枚三生石残块,被移到主峰摘星阁供奉。
只等最后一枚三生石的残块,被大弟子带回逍遥宗,便举行祭天典礼,重铸三生石。
这大弟子不负众望,几年后便升入金丹,离开逍遥宗寻找三生石的下落。
这一去就是三年。
*
这人恍然大悟,“这么说,这大弟子是去人界寻神器了,这位小仙子是去问她师兄下落。”
说着,他心头又火热了起来,“神器欸,即使是仙界都找不出的神物,若我是散修大能,少不得也去一窥神器风采。”
大胡子客商笑道,“仙界盯着的东西,哪有人敢觊觎。这逍遥宗的大弟子天命所钟,真叫人艳羡啊。”
天香楼的魁首莲君,一边听这些人你来我往,一边垂首拨琴,他低眉螓首间,美妙琴音缓缓流淌。
被那狂山善人卖给天香楼的小郎君,则站在莲君身后,陪侍一旁。
说是陪侍,他却很不用心,既不给莲君奉茶,又不给莲君焚香。他一双眼睛里精光明灭,耳朵也悄悄立着,原来是在仔细听这些人说这些修界秘事。
莲君也不恼他,反而把他拽回了自己屋子。
屋内,莲君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想离开这里。”
这小郎君咬了下嘴唇,把头撇到一边,不理莲君。
莲君慢条斯理地摆弄自己的指甲,也不生气,反而悠悠道,“十一年前,我也如你一般大,和你一样,心气又极高。”
莲君自顾自说着,也不管这小郎君不理睬他,“会仙日上,寻常我瞧不起的人,有三个测出了四灵根,就我是五灵根,五灵根,逍遥宗是不收的。”
“那又怎样,自有多得多的大宗门收。我收拾了包袱往南面赶,凑了好些灵石,和一群五灵根一起,坐仙舟赶去合欢宗,谁知客商行骗,被人卖来了这里。”
“呵,一群五灵根被弄去做了炉鼎,偏我颜色好,留这里当了花魁。”
小郎君不想听,莲君的话却往他耳朵里钻,听着听着,小郎君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呆呆看着莲君。
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斜斜打在莲君的侧影上,他敷脸描眉,是人间女子的娇柔之态。
小郎君撇了撇嘴,心里还是不屑,到底是开口说话了,“你软弱无能,卖身求荣,还在这里为虎作伥,想把我变成跟你一样,做梦。”
莲君听了这话,莫名有些生气,然而他薄雾似的眼睛,看了看小郎君,最后也没法气起来。
莲君早已不会生气了,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小郎君,“我只是想和你说,离开这里的机会,就在眼前,只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小郎君冷笑道,“你要去求那个红衣女子吧,看上她身份贵重了?”
“果然,什么人就是什么做派,我可干不来这等摇尾乞怜的事情。”
这话一出,莲君嘴唇抖了抖,他转过眼看了下小郎君,“十一年前,我和你现在一样……”
“哈,我可不是你!”小郎君转过身,不再理莲君,而是打开窗户,想翻出去,然而他被一堵无形的墙挡着,怎么也出不去。
“别白费功夫了,你若跟我一起……”
莲君话音未落,就被小郎君一声“呸!”打断。
见此,莲君的手也抖了抖,他脸上难得浮现怒意,决心不再管这小郎君,任这小男孩再像从前的自己,既如此无视自己的好意、还几次三番出言讥讽,便让他自生自灭吧。
莲君再不说话,他把这些年收的珍贵珠宝拢了,推开门出去,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守在林恒宁屋外。
这一次若是赌输了,为了防止其他人有样学样,老鸨必会狠狠责罚他,他将再无立身之处。
可是——莲君垂下眼,看着手中的妆奁,嘴角勾起极轻极淡的微笑。
莲君等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半炷香的功夫,门就被推开了。
莲君一看见林恒宁出来,就走到近前,软了腰肢,盈盈俯身,跪在地上。
一下子许多人都仰头看去。
林恒宁轻轻皱了皱眉,“何事。”
莲君见她眉宇之间、容光摄人,不敢多看,连素日撒娇扮痴的招数也不敢用,老老实实把所求之事说了,又把怀中妆奁双手奉上。
莲君所求赎身之事,不过举手之劳。
林恒宁并未多想,只看了一眼老鸨,她就摇着手绢上前,从林恒宁手中,双手接过妆奁,只取了一半,又递给林恒宁,然后满脸堆笑对着莲君道,“此等小事,何必烦扰仙子呢。”
说着,老鸨就取出不知什么法器,把禁制解了,又递给莲君一个令牌,“既如此,你销了户,跟这位仙子走便是。”
见此场面,天香楼许多人露出艳羡的目光,可惜被老鸨禁制所困,他们只呆在原地、不发一言。
狂山善人、老鸨、龟公,三人堆着笑,一路略弓着身,把林恒宁和李怀庆送到门口。莲君一路低着头,紧紧攥着令牌,小步跟在林恒宁身后。
走到门口,莲君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转过身,看见老鸨的笑容消失了,她和龟公两个人、四只眼睛、阴冷阴冷地盯着他,让莲君不禁发颤。
莲君侧过头不去看老鸨和龟公,却看见另一个人正盯着自己。
在一众人群中,他很显眼,过分漂亮、又身量尚小,正是方才出言讥讽自己的小郎君,此时这男孩正抬着眼看莲君,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没有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莲君看了这男孩一小会,连忙转过身,跟着林恒宁走了。